第 39 章 談話

顧清崖被徐瑾趕回去幫她補作業去了。

他原本還有些不放心:“你真不跟我一塊兒回去?”

徐瑾随口道:“我出去逛逛。”

才不是。

她就是想留下來看看沈彥松會怎麽處理這事。

朱小婉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麽, 也笑着道:“無聊的話可以來我們管理局坐坐嘛,正好不是原本打算今天給徐同學做測試嗎?雖然現在入局測試不用做了,但是那些東西不用也浪費, 你感興趣的話,也可以玩玩兒試試——”

什麽用來測試的東西還可以玩?

徐瑾有點好奇, 拘謹地點了點頭,又伸手不動聲色推了下顧清崖, 低聲說:“你別廢話了, 快走吧!”

顧清崖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徐瑾只開了普通的陰陽眼,在罩中只能看到他一轉身,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一片霧中。

他們踏出罩的範圍之後, 沈彥松擡手随意揮了下,這些霧便悄然散去了, 立在最中間的民宿也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後院的高牆坍塌了一半,有鳳仙花長得很高, 甚至于探出了牆頭, 含羞帶怯地望着過路的行人。

在風中搖曳生姿。

徐瑾詫異地看了一眼,心想她記得這院子裏的鳳仙花, 不是早就枯敗了嗎?

然而再擡頭, 那朵鳳仙花卻如幻覺一般消失在了她眼中,毫無蹤跡。

牆頭空空蕩蕩的,只有掰裂的駁紋順着牆面而下, 蜿蜒出歲月腐朽的痕跡。

沈彥松轉頭,輕聲問:“怎麽了?”

徐瑾收回目光, 攥着口袋裏的青玉佩輕輕咽了咽口水, 猶疑道:“大人, 我想問一下……這罩, 确定已經沒了吧?”

沈彥松似乎有些不明所以,扶了扶眼鏡,點頭。

徐瑾:“那就是說,幻境也沒了?”

沈彥松又點了點頭,并回道:“當然。”

徐瑾神色古怪。

沈彥松想了想,誤會了她的意思:“你是在幻境中看到什麽了嗎?”

朱小婉從他旁邊探頭,笑着插了句:“哎呀,這回多虧了你們救急,你不用跟他客氣,有什麽話可以直接說,也不用叫他大人,直接喊名字就行。”

沈彥松嗔怪般瞥了她一眼,卻也沒反駁,溫和道:“是這樣,你既然是臨安兄的妹妹,那也是我的妹妹,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徐瑾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其實也沒幫到什麽……”

朱小婉不贊同道:“話不能這麽說,你們的到來至少穩定了我的軍心!”

徐瑾不自覺提了下唇角,也放開了些拘謹。

她思索了下,覺得這問題其實倒正合她意,于是順勢問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就是想問問,一會兒沈大人您審訊傅阿绫的時候,我可以旁聽嗎?”

她頓了下,又補充道:“不能也沒事,那我等審訊結束後找她問兩句話可以嗎?”

沈彥松與朱小婉對視了一眼,莞爾一笑:“當然可以。”

徐瑾眼睛一亮,克制地壓抑了一下自己高興的表情:“謝謝大人!”

沈彥松淺淺颔首:“不介意的話,其實可以叫我一聲大哥。”

徐瑾立刻改口:“謝謝沈大哥!”

韓淼醒的時候眼神有片刻迷茫。

下一秒,他騰地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正坐在監控室的沙發上,徐瑾坐在他身邊,盯着監控看得眼也不眨。朱小婉不知蹤跡。

監控裏,沈彥松坐在審訊的位置,對面是同樣剛剛醒來、一改先前得體的模樣、披頭散發形容狼狽的傅阿绫。

她手上戴着負罪的手铐,低着頭,看不清神色。

韓淼翻身下來,鞋都來不及穿,立刻就要往審訊室沖,被身後的徐瑾喊住了。

“韓淼。”

她起身,目光沉靜地看着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如果不想讓她身上的罪名更多一條——就坐在這,安心看着。”

明明是個還沒成年的高中生。

韓淼恍惚間想。

怎麽這麽一眼看過來,卻如此有威懾力?

……大師不愧是大師。

他撓了撓頭,僵了幾秒,還是緩緩坐了回去。

監控裏,沈彥松正了正腕上的表,坐姿挺拔如松,即便是審問,從他嘴中說出的話也仿佛自帶一股溫和的味道:

“傅小姐,今天發生的事,我希望你能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傅阿绫卻說:“我認罪。”

沈彥松愣了下:“我的意思是——”

“我恢複了記憶,”傅阿绫打斷了他的話,說這話時依然沒有擡頭,嗓音帶着幾分沙啞,“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我是故意帶你們去我幻境之中的,我就是要看你們都陷在我的幻境裏——反正我這幾世殺的人也不少,更遑論現在已經成了孤魂野鬼呢?”

她低聲道:

“地君大人,不用手軟,有什麽罪,我都認。”

沈彥松沉默片刻,輕嘆道:“你本可以入輪回的,再有幾世,便能洗清業障,重新做人……為何偏偏要來這一出?不後悔嗎?”

“洗清業障?”傅阿绫聲音裏竟帶了幾分笑。

她鬓邊落下一縷發絲,遮住了眸裏的情緒,語氣也變得無波無瀾,意味不明:“曾經我确實是這麽想的,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業障是洗不清的。”

“與其這樣痛苦地活,不如利落地死。”

“我知道,九幽冥府之中,有種酷刑,名叫磨魂,”傅阿绫慢慢擡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受刑人的痛覺會被放到最大,十八般折磨,一日一磨……直到十八日後,魂魄不堪其擾,分崩離析,灰飛煙滅。”

“而我深知罪孽深重,不說曾經屠殺過無數人,今天還險些害死幾名重要公職人員,不能痛快死去——那這刑法,用在我身上,不是剛剛好嗎?”

她低聲問:“地君大人,你還在猶豫什麽呢?”

她認罪态度幹脆利落,實在沒什麽可聊的,不出意外,傅阿绫還是被帶走了。

但沈彥松依然如約,給了徐瑾一次單獨和她見面的機會。

為了防止她暴起傷人,鎖魂鏈是始終拴在她手腕上的。

韓淼顯然也很想和傅阿绫聊聊,但是被聞訊趕來的朱小婉拽着耳朵暴力拉走了。

門一關,哀嚎聲遠去,世界清淨。

兩人坐在休息室,隔着一張桌子對視。

對上那雙幻境中她看過數千萬遍的眼睛時,徐瑾恍然間竟有種故人相見般的錯覺,一時間,之前看到傅阿绫時那種恐懼感也消失殆盡了。

她有些拘謹,盤着手裏的玉佩,張口猶豫道:

“你……和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樣子有很大不同。”

傅阿绫的眸子黑黝黝的,沒有一絲光亮。

她聞言,歪了歪頭,輕輕道:“……哦?”

在徐瑾面前,她似乎沒有什麽攻擊性。

徐瑾指了指她的眼睛,溫吞道:“但是眼睛,一模一樣,都很好看。”

傅阿绫笑了。

她笑得很溫柔,只有很低的笑聲從嗓子裏悶出來,這其中又混雜着幾分嘆息。

像欣慰,像釋懷,又像心頭上壓了太多太重的東西,卻無法說出口。

“謝謝——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個嗎?”

徐瑾被她笑得更拘謹了:“不是的……是想問問你,我看到的幻境最後,是你自殺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傅阿绫慢慢停了笑,眸子裏潮起潮湧,晦暗不明:“我不太明白——你的問題能再具體一點嗎?”

徐瑾漸漸沉靜下來,條理清晰道:“我聽他們的意思是,你這幾世都在輪回贖罪,可按照正常人生老病死的年紀來看,哪怕你平均每一世二十歲就死,七百年過去,也已經輪回了至少七百回了,為什麽那所謂的業孽還是沒有恕清呢?”

“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你的罪名不止屠殺綿族這一項。”

“第二種,你死後并不是立刻入輪回的。所以我問你……你死後,到底又發生了些什麽?”

傅阿绫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有些好奇:“那你為什麽會覺得,我一定會回答你的問題呢?”

“你把我們引去幻境,不就是為了告訴我們你曾經發生過什麽嗎?”

徐瑾這話說的十分坦然。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句話話音剛落,傅阿绫的身子就僵了一下,好像很想轉頭看一眼什麽東西,但木着脖子沒敢動,緊接着聲音也低了下來:

“我是為了引韓三水過去。”

潛臺詞是,不是為了引徐瑾他們過去。

但是……

她在緊張。

徐瑾下意識在心裏揣摩着她的肢體語言,聞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這個不重要,反正最後我們都過去了,該看到的也都看到了。”

傅阿绫:“……”

見她語塞,徐瑾卻更放開了些,鎮定道:“讓誰知道都一樣,你要告訴韓淼的,也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轉述的——我已經是這個管理局的一員了,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傅阿绫的慌亂只在短短一瞬間。

很快她就放松下來,輕嘆一口氣,低聲道:“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說。”

徐瑾怔了怔:“為什麽?”

費盡心思讓他們看到幻境,現在有機會直面交流了,為什麽卻又不肯說了呢?

徐瑾頭腦風暴片刻,心中閃過了無數陰謀論。

最後停在了傅阿绫一句淺嘆的聲音裏:

“我努力過了,但事實證明,我改變不了什麽……我也不想再掙紮了。”

她拉過徐瑾的手,十分自然地在她掌心輕輕拍了下:“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吧,別為了一個死人傷神。”

她最後兩個字,低若蚊吶,剛出口便飄散在空中。

隐約似乎是一句:

“故人。”

傅阿绫放開手,起身,沖她彎了彎唇角,低眉,行了一個古人的躬身禮。

接着戴着這雙手铐,轉身走了。

無形的鎖魂鏈在她行走間發出淅淅瀝瀝的碰撞聲,更襯得那一身紅衣刺目如血。一如幻境中,她倒在血泊裏時的模樣。

徐瑾愣愣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門外朱小婉進來,見她這副模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徐瑾,回神了。”

“你跟她聊什麽了,把魂都聊沒了?”

徐瑾眼神一動:“沒什麽。”

朱小婉也不追問,揮了揮手道:“人都走了,你跟我來吧。”

“……啊?”

“啊什麽,不是要試試入局測試的東西嗎?”朱小婉回頭看了她一眼,失笑道,“放心,答應了你們的事我不會反悔,我就是想看看你在這一行的天賦,數據會上報給上級,到時候好給你安排任務——你就當玩玩就行。”

徐瑾又“哦”了一聲。

門外,韓淼蹲在牆邊,像只失魂落魄的大狗。

沈彥松已經帶着傅阿绫離開,走廊上除了他們,空無一人。

朱小婉恨鐵不成鋼地踹了他一腳:“還失落呢?人都走了。趕緊跟過來!還有活幹呢!”

韓淼抽了抽鼻子,慢慢站起身,抹了把臉跟了上來。

徐瑾看了一眼韓淼,又看了眼前面空蕩蕩的走廊,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剛剛那只被傅阿绫抓過的手。

掌心空蕩蕩的。

但她卻想起剛剛傅阿绫一筆一劃在她手心裏,寫下的那個名字。

徐婉若。

……徐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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