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地君

從幻境中被擠出來時, 徐瑾還沒回過神來。

她身形晃了一下,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扶了她一把。

一回頭, 徐瑾看到顧清崖微微嘆息着收回手,道:“幻境破了。”

徐瑾正要說話, 感覺到臉上有些不對勁,伸手一摸, 竟是滿臉的淚。

她詫異道:“我……哭了?”

顧清崖卻老神在在地順手拍了下她的肩膀:“我說過了, 人在幻境中的情緒會被罩主影響,從而無限放大。”

徐瑾于是回想了下。

然而出了幻境,不知怎麽的, 她在罩中恍然度過的記憶卻忽然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只記得那時候自己确實常常比傅囹這個當事人還要顯得生氣——明明她一向不是這種會在面上表露出強烈情緒化的人。

原來是被幻境主人影響了。

她點點頭:“确實。”

“問題不大,”顧清崖指了指不遠處, 感慨道,“那邊還有個比你情緒更激烈的。”

徐瑾順着他的手指看去, 發現進幻境前看到的躺在地上的韓淼, 此時已經醒了過來,正跪在地上, 對着一條破舊的白绫若無旁人地捶地痛哭。

“……”

看樣子他全程都在幻境裏, 但可能受幻境劇情控制得更厲害,所以才沒讓他們發現屬于現代“韓淼”的影子。

也因此,他受的情緒影響也更深。

幻境散了, 罩卻沒散。

兩人正說着話,不遠處深重的霧氣中忽然步出一道身影, 走到韓淼身邊, 低頭和他說了句什麽。

朱小婉也跟在後面, 匆忙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後, 伸手拉了韓淼一把,試圖阻止他在這麽多人面前鬼哭狼嚎丢人現眼。

然而并沒什麽用。

兩人在那邊拉拉扯扯,而那剛走出來的男人則無奈一笑,随即轉頭,看向他們。

他一身精英打扮,白襯衫,黑西褲,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長相斯文儒雅,渾身上下都有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氣質,手上拿着串佛珠,慢吞吞地盤弄着。

他徑直走到顧清崖面前,先朝旁邊的徐瑾微笑了下,再對顧清崖伸出手,做了個握手的姿勢,語氣帶着幾分喟嘆:“臨安……好久不見。”

顧清崖卻沒握住那只手,而是和他随意地擊了個掌,随即笑道:“确實好久不見——不過聽朱小姐說,你比我們還先來一步,怎麽沒在幻境中看到你?”

沈彥松愣了愣,又釋然地笑了下,收回手側身示意道:“罩中多有不便,還是出去再敘舊吧。”

“忘了說,這是我新收的義妹,于符修一道上天賦異禀,叫徐瑾,”顧清崖伸手攬過試圖隐藏自己存在感的徐瑾肩膀,笑得人畜無害,“怎麽樣?我們倆長得是不是很像?”

徐瑾心想誰是你義妹?

沒人問我你瞎扯什麽?

這人謊話還真是張口就來不打草稿啊。

還有……誰天賦異禀了?不要把自己的屬性莫名其妙安到別人身上啊喂!

然而——

沈彥松竟然點了點頭:“小婉和我說過了。”

不過徐瑾覺得他這個動作只是客套的敷衍罷了。

兩人并行,徐瑾自覺走在了顧清崖身側。

朱小婉見狀,也拖死豬般拖着哭暈過去的韓淼跟了上來。

沈彥松扶了扶眼鏡,回頭問她要不要幫忙。

朱小婉頓時眼前一亮,毫不客氣地松開手,韓淼便應聲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對哦,你有乾坤袋。那就勞煩地君幫幫忙了。”

沈彥松已經擡手,将地上的韓淼收納物品般收入了乾坤袋中了。

聞言,他詫異道:“你什麽時候跟我這麽客氣了?”

朱小婉微笑着小聲道:“有人在,給你點面子。”

沈彥松:“……”

另一邊,徐瑾有點僵硬地扒開顧清崖的手,低聲問:“這就是……地君?”

“本名沈彥松——本座早就說了,他是我兄弟,你不信,”顧清崖得意地挑眉道,“看吧。”

徐瑾悄悄翻了個白眼,吐槽道:“當地君的是他又不是你,一個是掌管地府的閻王一個是萬人嫌的半神廢物老祖,我很好奇,你在得意什麽?”

“此言差矣。”

沈彥松轉過頭,溫和笑道:“徐同學有所不知,我們最初結識,是在千年前的一次試劍大會上。”

“你這位義兄,當年可是一劍掃六宗,天下無人能敵。”

沈彥松笑得慚愧:“我也是他的手下敗将。”

顧清崖揮揮手,一邊謙遜道:“英雄不提當年勇。”

一邊又拿眼珠子使勁兒瞥徐瑾,一臉“我這麽厲害還不快誇我”的表情。

徐瑾扯了扯嘴角,敷衍地鼓鼓掌,又轉過話題問:“這是要去哪兒?”

“先回特殊管理局再說。”沈彥松接話道,“如今罩主氣血大虧,已經陷入昏睡,這罩不久之後就會散了,沒什麽危險。”

也許是那黃粱一夢般的十幾年太過觸目驚心,又或許是紅衣女人跪在一片血泊中痛哭的場景太刻骨銘心。

以至于哪怕現在已經出了幻境,徐瑾想起那個曾經穿着紅裙和她隔着幾層樓對視的女人,仍然會有種心悸的感覺。

記憶中的女鬼和環境裏的傅囹逐漸對上了身影,化成了如今傅阿绫的模樣。

她猶豫了下,還是攥着口袋裏的青玉佩開了口:“那……傅阿绫呢?”

“她?”沈彥松想了想,緩緩道,“其實她本無罪,但她這一逃,還卷入數人,且牽連了你們,不罰不行……就依照九幽冥府的律法處置吧。”

顧清崖看出她的神色不對,傳音問了句:【怎麽了?】

徐瑾皺起眉,說:【很多還疑點沒盤清,你沒發現嗎?】

顧清崖自然也發現了,卻故作不知:【比如?】

【明明這罩你都說沒法半途破開,為什麽剛剛突然破了?】

【你這位好兄弟明明比我們早來一步,為什麽四個人裏,我唯獨沒在幻境中看見他?】

徐瑾還想說什麽,但轉念又忍下了,偏頭與他對視:【我不相信你沒疑心。】

“還挺敏感。”顧清崖欣慰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又低聲解釋,“我們沒在幻境中看見他,是因為罩中魂魄其實互不可見——你我是例外,我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徐瑾被他那老父親看女兒般的目光看得汗毛直立,聞言頓了頓,勉強被這個理由說服了一點。

她搓了搓胳膊,又見顧清崖思索了下:

“至于第一個問題,大概是他所在時間節點與我們不同,比我們先找到罩主幻境行成的根源,自然就直接破罩了。”

幻境一破,他們也會跟着出來。

徐瑾深呼吸了兩下:“行吧。”

所以後來傅囹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傅阿绫呢?

這中間又經歷了什麽?

她現在是恢複記憶了嗎?

為什麽會突然逃走,又來到這裏耗費精血只為維持這麽一個幻境的運轉呢?

易希……和安逸兮長得一模一樣,是巧合嗎?

還有那個和厲新源長得很像、但她在幻境中被憤怒和各種情緒影響而沒有注意到的那個小男生——

是厲新源的前世嗎?

她不好再去問沈彥松,畢竟這其實算是地府公事,萬一觸犯了忌諱,他不肯回答的話是小事……

尴尬才是大事。

于是徐瑾也只能低着頭自己瞎琢磨。

另一頭,剛踏出潰散的罩中,顧清崖兩人便已經開始你來我往地敘起了舊。

“我想問一個問題很久了,我就睡了幾年,怎麽一覺醒來,天上地下的神仙都不剩幾個了?”

沈彥松委婉道:“你睡得可不止幾年。”

顧清崖毫不在意,揮揮手:“這個不重要。”

“……畢竟是末法時代。”

沈彥松嘆了口氣:“臨安兄你不知道,你走後,天韻山就分了家,仙家從那以後也慢慢沒落起來,人間皇族崛起,到近幾百年,就剩你幾個弟子的後人還在一代代傳承陰陽術法……”

顧清崖若有所思:“話說起來,天灏,我那時渡劫失敗後,是在哪裏沉睡過去的,你清楚嗎?”

天灏是沈彥松的字。

沈彥松無奈聳聳肩:“不瞞你說,我們當時得到的消息都是你渡劫失敗,已經身死魂滅了,哪裏清楚你原來并沒有——而是沉睡了千年……”

徐瑾擡頭掃了眼他的表情,沒說話。

沈彥松頓了頓,又嘆口氣說:“直到十年前,我發現此地建立起了一座民宿,而裏面竟然放着你的棺椁——一看就是被人挪動過的,但沒有找到任何人的痕跡,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因為陰氣太重,我便特地派了小婉他們過來看守,就是怕出什麽事。”

朱小婉聞言恍然,點頭應道:“原來如此——确實是這樣,但你當時可沒說我們來這裏是幹什麽的。”

“我們只聽說民宿經常鬧鬼,于是帶走了那些開局不明的孤魂野鬼後,民宿也就清淨了。”

但店老板深受其害,不久還是搬走了。

怕民宿再出什麽事,這片地被他們上報到了人間更上一層的特殊辦事處,便沒再有人盤下過。

誰知道十年後,好不容易清淨下來的舊民宿,會因為一個高中生溺死在旁邊的天鵝湖中,引發了接下來這一連串的事情。

顧清崖笑了下。

他這邊還在說着,另一邊又忽然傳音問徐瑾:【看出什麽了嗎?】

徐瑾愣了愣,見他确實還在和沈彥松聊天沒看自己,頓了下回道:【他沒說謊。】

顧清崖挑了下眉,表情仿佛在說:你确定?

徐瑾:【不确定。】

顧清崖:?

徐瑾撇嘴:【我又不是微表情鑒定大師,反正在我看來,他沒有撒謊的痕跡……倒是你——】

【面上這麽稱兄道弟,私下卻懷疑他撒謊。】

她上下掃了顧清崖一眼,狐疑道:【原來你們只是表面兄弟?】

“那倒也不是。”

顧清崖環胸,意味深長道:“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沈彥松疑惑地擡眼看過來:“不是什麽?”

顧清崖擺擺手,笑着說:“沒事,就是在問她作業寫完沒有……”

徐瑾正擰眉思索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間。

她停下腳步,在顧清崖疑惑的目光中緩緩咽了咽口水:“……完蛋,忘了。”

這兩天她忙得腳不沾地,顧清崖也沒記起來要提醒她寫作業。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沉默片刻。

顧清崖震驚道:“沒寫還不快回去?”

徐瑾默默和他對視:“你不是說包我作業嗎?你說得有學習時間,都已經讓你學了這麽多天了……”

“你兌現承諾的時候是不是也該到了?”

顧清崖:“……”

他擡眼看天:“那個什麽……我覺得,你現在上高中,正是關鍵時候,讓別人幫你寫作業是不是……”

不太好。

話沒說完,徐瑾打斷他,狐疑道:“你不會要後悔吧?我可是有人證的,朱姐也聽到過你說包我作業的,你說堂堂臨安老祖竟然要毀約,傳出去讓你那些後人怎麽看你……”

顧清崖閉嘴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完美微笑:

“怎麽會呢。”

他今天新學到了一句話,覺得用在此情此景上分外合适。

小醜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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