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 不多久就要開學。
開學前一天,徐瑾帶着顧清崖去了一家常去的奶茶店。
大概是今年冬天格外冷,沒什麽人來這裏做客。
兩人和往常一樣在店裏坐了一上午, 徐瑾戴着耳機刷題,手機則在顧清崖手裏, 津津有味地看着霸總小說。
離開前,顧清崖擡起手機, 忽然對着她拍下了一張照片。
徐瑾恰好擡頭, 鏡頭裏的她定格在了擡眼的瞬間,額發微散,露出逐漸成型的美人眉眼。
徐瑾習以為常, 低頭看了眼手表,眼看快到中午了, 便開始收拾東西:“天天拍我,你就沒點別的可以發v博?”
顧清崖熟練地打開軟件, 聞言笑道:“自然是因為你好看。”
兩人離開前, 顧清崖突發奇想:“再買兩杯奶茶吧?”
徐瑾斜眼睨他:“幹嘛?”
顧清崖朝她眨眨眼:“明天就要開學了,以後可沒多少時間能來這喝奶茶了, 提前安慰你一下。”
徐瑾扯了扯嘴角, 但不知為何沒再開口,任由顧清崖又找前臺要了兩杯紅豆奶茶。
——只有在吃這方面,兩人共同的口味愛好才會讓徐瑾對“他們是同一個人”這件事擁有一點真實感。
顧清崖剛要拆開喝, 卻被徐瑾攔住:“先去吃飯,吃完再喝。”
顧清崖頓了下, 目光掃過徐瑾淡定的神色, 聳聳肩笑:“行吧。你付錢你說了算。”
“吃什麽?”
“……螺蛳粉。”
“好像是很久沒吃了, ”顧清崖思索了下, “還是原來那個老板的小攤?”
徐瑾目不斜視:“不然呢?”
然而等兩人來到小吃街,卻發現原來一直在這裏擺攤的螺蛳粉老板的攤子不見了。
徐瑾左右看看,十分自然地伸手道:“你去問問,奶茶給我拿着吧。”
顧清崖應了一聲。
不多時,他又悠悠然地回來了:“小攤老板挪地方了,在另一條街口,過去嗎?”
徐瑾不動聲色捏了下袋子口,把他那杯奶茶遞回去,平靜答道:“來都來了,去吧。”
兩人飽餐一頓,熟練地拿随身攜帶的香水全身噴了一遍,然後用奶茶漱口。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雪,他們很有默契地放慢了腳步,并行走在人煙稀少的小路上。
徐瑾用餘光瞥了他一眼,正出神,卻聽顧清崖倏地開口道:“你上學期期末考試,考了多少來着?”
“……570。”
她是文科生,這個分數維持下去的話,考個不錯的一本不是問題。
顧清崖滿意地喝了口奶茶,又思索道:“再努努力,應該掉不回原來的狀态吧?”
徐瑾嗤笑:“以前是我懶得努力,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能掉下去……你真把我當傻子?”
顧清崖難得沒調笑,而是點點頭:“那就好。”
徐瑾卻從他的話裏聞到了幾分不尋常的味道,摩挲着奶茶的杯身,斟酌道:“幹嘛突然問這個?”
顧清崖笑:“關心關心,也不行了?”
徐瑾悶悶地“哦”了一聲。
等他們步行回到住處,奶茶終于喝光了。
徐瑾扔了杯子,看着他在前面熟稔地彎腰換鞋,慢慢有點出神:“顧清崖。”
“嗯?”
“你現在,應該是很适應現代人的生活了吧?”
“差不多吧。”
“……那你為什麽還不去找工作呢?”
顧清崖歪頭:“做你的專屬攝像師不好嗎?”
徐瑾垂下眼,沒再說話。
顧清崖已經走到了衛生間門口,忽然又笑了笑:“我有時候也會想,一直這樣陪着你,有一天我要是突然走了,你該怎麽辦。”
徐瑾心頭一悸,那一瞬間差點以為顧清崖知道她在看着他的背影,倉惶轉過視線。
然而顧清崖卻沒有回頭。
他在淅淅瀝瀝的水聲裏擦完手,剛回到沙發邊,就見徐瑾忽然騰身而起,拿着書包從客廳走到卧室,再拿着水杯從卧室走到廚房。
顧清崖看着看着,笑了起來。
他支着下巴,忽然很無厘頭地說了句:“小瑾。”
徐瑾故作忙碌的背影一僵。
“……嗯?”
顧清崖微微眯上眼,聲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我有點困了。”
徐瑾沒有說話。
許久,她慢慢放下杯子,走到顧清崖旁邊,輕輕喊了一聲:“顧清崖。”
顧清崖支着臉頰閉着眼,頭垂下去,長發散落,是昏睡的狀态。
她頓了很久,才伸手撩開他鬓邊垂下的長發,輕輕蹲下去。
往前探的唇在距離他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們呼吸交融,只是一個綿長、一個急促,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邊。
徐瑾看着他清俊的臉,恍惚間,有種亵渎神明的隐秘罪惡感。
半晌,她笑了一聲,重新站起來,想,于她而言,顧清崖就是神明。
十七歲的她深陷于淤泥之中,百般自厭、萬般心如死灰,顧清崖憑空而來,滿足了她一個又一個心願,也帶給她越來越多的希望。
只是神明降臨,從來不是因為她有多幸運,而是因為千年因果,神明從始至終,都只為她而來。
也只垂憐她一人。
無人看見的地方,顧清崖的袖子裏,一塊白玉悄然碎裂,又很快成煙散去。
……
天鵝湖邊,鳥雀驚飛,湖水蕩開陣陣漣漪,隐約透露出湖中央的一具黑金色棺材。
在顧清崖本體被重新放進棺材後,那上面的紋路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開始随着湖水隐隐流動。
如果韓淼在這裏,必然會發現湖中黑氣萦繞,湖心仿佛一個黑洞一般,無數徘徊世間不肯離去的厲鬼、惡魂正如餓虎撲食一般迅速朝這邊趕過來。
百鳥朝鳳,百鬼向道。
此道,是為輪回道。
徐瑾站在湖邊,親眼看見沈彥松将顧清崖重新封進棺材裏,皺了皺眉:“你确定,百鬼陣不會傷到他?”
“當然,”沈彥松笑笑,收回布陣的手,道,“你也學符陣,難道看不出來嗎?只要你将百鬼盡數吸收入體,自然不會傷到他分毫。”
“最好是這樣,”徐瑾淡淡掃了他一眼,“別耍心眼。”
沈彥松學着顧清崖的樣子挑了下眉,并不回話,而是做了個“請”的手勢,溫和道:“陣法只差最後一筆了,你應該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該怎樣做吧?”
以身祭陣。
徐瑾當然記得。
只是即便做了那麽久的心裏建設,在送顧清崖來這裏之前,她或多或少也還是有些忐忑。
但這些緊張不安的情緒,卻随着她脫掉棉襖和鞋子,一步步走下湖水、走向湖中心的棺材,而很快消失不見了。
明知前方是死亡,可她偏要向前。
天空陰沉,電閃雷鳴,隐約有要下雨的趨勢。
湖水阻力與無盡陰氣随着陣法的激活,慢慢朝她湧了過來。
黑氣撕咬着她的肉/體,鑽進的血肉,在劇烈的、蝕骨的疼痛中,徐瑾産生了幻聽、幻視。
她看見無數形态惡劣的厲鬼出現在她面前,扒住她的腳腕、纏住她的脖子,有孩童和女人的哭笑聲萦繞左右,尖銳的嘯聲幾乎要穿破耳膜。
凡人之軀,不能受此等折磨,因此很快,徐瑾的眼睛裏、耳朵裏,都開始往外滲出血來。
但她始終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堅定地往前走着,看着前方慢慢從水中升起來的棺材,甚至還能平靜地想道: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萬鬼噬身這麽痛啊。
那些無人知曉的歲月裏,你又是怎樣一步步抗過來的呢?
……
徐瑾在棺材面前停了下來。
湖水已經淹過她的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為了擡頭看清棺材的方向,她必須仰頭。
唇角溢出血來,胸腔的心跳也越來越重。
徐瑾卻慢慢勾起一個笑。
顧清崖說,神明會永遠庇佑他的信徒,而她是她唯一的信徒。
可是信徒怎麽忍心眼睜睜看着救她于水火的神明在眼前死去呢?
沒關系了。
她想,現在我來替你抗。
……
符陣的最後一筆,由徐瑾用指尖血慢慢寫下。
她看着棺材在視野中升起,而無數被吸引來的厲鬼猙獰着撲向了她,終于放下了手,慢慢沉入水底。
溺死是一種很痛苦的死法,特別是底下還有無數只鬼手正在拽着她往下拉。
昏睡過去的最後一刻,徐瑾聽見水面有巨響傳來,驚得睜開眼睛,手腳不由自主撲騰了一下。
然後看見,因為黑氣而顯得半渾濁的水上,有人倏地入水,迅速朝她游了過來。
一口氣渡進口中,徐瑾從瀕臨死亡的窒息中回過神來,才看清面前人的臉。
她驚得去用手推,卻推不開,只模糊間從唇齒間發出一點聲音來。
“……唔唔唔!”顧清崖!
顧清崖沒放開她,卻睜開了眼,眸子是他本體的碧綠色,璀璨又耀眼。
徐瑾聽見心頭久違的傳音,帶着幾分低嘆:
【本來想……再陪你一段時間的。】
徐瑾感覺得到,那股蝕骨的疼痛正在随着他的渡氣而慢慢消失。
他的生機也在慢慢消失。
徐瑾尚且不能完全掌握傳音的技巧,察覺不對,只能驚恐地抓住他的手,情急之下咬了他一口。
顧清崖頓了一下,原本只是單純渡氣,卻仿佛被她這一舉動激怒了一般,反手扣住她的手指,将唇瓣貼得更緊,幾乎是要摩挲到破皮的程度。
唇舌激烈地交纏着,從沒體驗過這種感覺的徐瑾被他親得手腳發軟,只能感覺到一口又一口的氣息被他從體內渡過來,溫熱地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修補着她被厲鬼啃食過的五髒六腑。
徐瑾終于明白過來,他在渡仙氣。
她紅着眼,抓着他的手都在發抖,卻無能為力。
最後一口氣渡過來,顧清崖終于放開了她的手。
他停下親吻的動作,又用唇吻了下徐瑾的眼角。
【別哭。】
徐瑾忍着戰栗的沖動:【……為什麽?】
為什麽都到了這種時候,也不願意讓她完成這最後一步呢?
一定要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只會是他的累贅嗎?
顧清崖。
我看不懂你了。
【你真當我不知道嗎,】顧清崖無奈地笑,【研究符陣的祖師爺是誰,你忘了?】
百鬼獻祭陣被藏了那麽久,他一開始确實沒有發現,但恢複記憶後,總對沈彥松有百般防備。
看出一個法陣,并不是難事。
他原以為徐瑾的塵緣線會是拉她上岸的救命稻草,但沒想到,徐瑾的黴運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連唯一的塵緣線,都是推她入深淵的孽緣。
讓她能毫不猶豫為了自己赴死。
至于為什麽不直接戳穿徐瑾,一是他想看看徐瑾到底想幹什麽,二是……
他也需要一個契機,将這一身修為渡給徐瑾。
顧清崖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伸手,拖住她的腰,将她往上送了一段,說:【走吧。】
徐瑾卻不肯上去,死死拽着他的手不放,在心裏急惶惶地問:【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對不對?!你跟我一起上去——】
【沒有辦法了。】
顧清崖嘆了口氣,在水中仰頭,笑看着她,【你我劫數如此。】
徐瑾的最後一條生死線,就通往天鵝湖。
【你或許不知道,閉關回來後,我去見過沈彥松。】
他和徐瑾同為一人,魂魄共生,一人死,另一人也活不了。
轉機就在顧清崖給她下過的那個同心印上。
和傳統的同心印不同,這個同心印,是單方面的。
徐瑾所受的一切痛苦折磨,哪怕是死亡威脅,都只會落到顧清崖身上。
這原本是個死局。
而他傾盡全力,也只能保住徐瑾一人。
沈彥松騙徐瑾說她死了顧清崖還會活着,那是假的。
她可能不會死,顧清崖卻絕對活不了。
電光石火間,徐瑾迅速想通了此中關鍵,但她茫然地看向依然和她握着手的顧清崖,不明白他現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然後她發現,顧清崖的身影正在漸漸變得虛無,甚至有消散的趨勢。
【不……】
她哽着一口氣,試圖去抓住顧清崖的另一只手。
卻抓了個空。
仙力已散,顧清崖再難維持身形。
【沈彥松不死,你成神之路難平。千萬小心他。】
他的影子慢慢化作陣陣熒光,在徐瑾快要崩潰的眼神裏,顧清崖笑了笑,慢慢湊近臉龐,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如蜻蜓點水,一觸即散。
【只是,對不起……】
他嘆道:【最後這段路,我不能再陪你同行了。】
【好好活下去。】
顧清崖啓唇,但仙力散盡,無法傳音,這次他沒能再發出聲音。
徐瑾看着他的身影在面前消散,徒勞地伸手,只能抓到一點點熒光,剛一張手,又從指縫間流落,最後沉入水底,消散不見。
她只記住了那人最後的口型,剎那間懂得了他的未盡之言:
好好活下去。
——【不然下輩子,我就不來找你了。】
……
徐瑾浮出水面,濕淋淋地爬上岸,才發現沈彥松坐在不遠處的草坪上,看上去有些狼狽,正擡頭和不知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管理局等人對峙着。
氣氛似乎很緊張。
徐瑾看了片刻,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顧清崖說,他不能留。
那他就死。
然而走到一半,一直在觀察湖面情況的韓淼發現了她,驚呼一聲:“徐大師!”
徐大師個頭啊。
徐瑾麻木地在心裏吐槽了一句,又忽然頓住步子,擡頭看了一眼。
天陰沉沉的。
下雨了。
一道天雷從天際直挺挺地劈下來。
徐瑾也直挺挺地在他們面前倒了下去。
昏過去之前,她最後一個念頭只是有些遺憾地心想,怎麽不等她殺了沈彥松再渡劫呢。
這天雷來的真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