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崖從年少時起, 在旁人面前就是少年得志、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典例。
天韻數衆子弟,顧清崖位居其首。
天庭十七仙座,臨安仙位列第一。
少時居家富貴榮華, 後來入了天韻山,天賦一騎絕塵, 升仙之後更是衆星捧月,堪稱當代修真界第一人。
人人都以為他的人生順風順水, 但其實不是的。
他不是顧家親子, 不得養母待見,後來顧家有了親生兒子,更是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他的那塊玉一向貼身佩戴, 被養母惦念許久,為了瞞過耳目, 他特意找來一個小厮演了一出戲。
養母以為玉佩到手了,但真的玉佩還在小厮手上。
顧清崖千算萬算, 沒算到這是塊引人貪念的玉。
一開始是裝病, 小厮偷偷賣了玉後,就成了真病。
再之後, 就是他和徐瑾說的一樣了, 大病一場,高燒不退,他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直到有一日晚上,感覺身上一輕, 似乎有什麽被剝離了出去。
他睜不開眼, 也看不見, 屬于他的半縷魂魄, 在夜風中順着和氏璧的方向飄遠了。
那晚之後,他的病又離奇地好了起來。
年少時心高氣傲,難免也有覺得負氣的時候,對養母也在心裏诟病過不少次,但這次大病,不知是打通了他什麽關節,再面對養母時,他察覺不到任何負面情緒的波動。
就好像……那些痛苦的、陰暗的情緒,都被另一個他不知道的無底洞給吸收了一般。
又過幾年,這樣的狀況終于好一些了,但很快,養父暴斃,他被養母趕出家門,正要發愁生計之時,恰逢那時還是個散仙的無岱道人路過此地,收了他做徒弟。
貴公子尚未體驗人間疾苦,又一腳踏入了修真界。
前十幾年,他常在天韻山上上課修煉,更多時候會領了無岱道人給他布置的任務下山,降妖除魔,做一切“正道人士”該做的事,進境并不算快,在山中幾乎也是查無此人。
後來無岱問他,可是心有郁結,無法精進?
他說是。
又問師父,什麽樣的情況下,人會失去嗔、癡、恨、呢?
他師父說,人生而有三魂七魄,上帶七情六欲,魂魄一旦分裂,七情六欲也将分裂。
常人而言,是沒有這種情況的,但他不是人。
他是器靈化人,剝離本體獨立而生。
也就是說,他失去的那半邊情緒,是真的有另一個自己在幫他吸收消化的。
後來的幾十年裏,顧清崖就在一邊尋找自己的另外半邊魂魄,一邊游歷四方,途中還救過不少人性命,因此積攢了不少功德,打出了名聲。
直到有一年初春,顧清崖遍尋不見,忽然想回天韻山看一看。
正值人間上元節,天韻山上也堆滿了花燈,一群師弟師妹都在山崖上圍着放花炮點花燈,歡聲笑語不斷。
顧清崖走過上山的路,路過熱鬧的人群,忽然望見不遠處的石頭上,坐着個小團子。
……真的是個團子,一動不動,一擡頭,就露出一張髒兮兮的包子臉,還有懷中抱着的一只斷劍和碎成兩塊的玉。
明明還沒看清那玉的模樣,顧清崖卻鬼使神差地,矮下身去,問了句:“你叫什麽名字?”
小團子目光帶刺,警惕地抱着東西看着他,并不回話。
良久,顧清崖又耐心地問了句:“你叫什麽名字,會說話嗎?”
很久很久之後,顧清崖才聽見一句低低的回音:
“……我沒有名字。”
從這天起,天韻山上多了個小師妹,顧清崖也多了個尾巴。
小團子是個姑娘,看樣子不超過十歲,性子又犟又直,不怎麽愛說話。
一個月後,顧清崖收到了小姑娘的贈禮——她一直帶着的那兩塊玉。
正是顧清崖早年丢失不知流落何方、如今卻變成了兩半的本體和氏璧。
小姑娘花了很長時間才跟他解釋清楚,原來這玉從被帶走後,輾轉四方,最後在戰場上被摔成了兩半。
她是玉的新器靈,一直想帶着玉找個安身之所,卻無人收她,最後撿到了把剛開靈智的劍,受劍的庇護這才一路平安上了山。
新器靈——這個詞在顧清崖這裏,仿佛驚天巨雷,劈得他不知東南西北。
千萬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一塊玉,本來就有器靈,又孕育了一只器靈。
無岱道人說,這或許和小姑娘是他分裂出去的魂魄有關。
正因為有她,所以顧清崖與本體的割裂才不會直接要了他的命,正因為她是顧清崖的半體,所以寄生在他的本體和氏璧上後,會被更快地孕育出神智,成為新的器靈。
但即便顧清崖早有預感,得知真相時還是有些心情複雜。
無法,事情已然這樣,不能更改,顧清崖便詢問她今後打算何去何從。
這姑娘沉默很久,說:“我想和你一樣,修仙。”
想要修仙,問題倒是不大,修出本體即可入道,但既然要修仙,和氏璧一玉兩主就成了個難題。
到時候渡劫,天雷劈的是誰,誰也說不準。
為了以絕後患,加上小姑娘又十分喜愛那把已經沒了靈氣的斷劍,師父無岱道人便出了個主意,要将和氏璧重新鍛造。
一半打造成新的玉佩,一半融進斷劍,做她的本命武器。
而那小姑娘,取百家姓中随意一頁姓氏,喚作徐瑾。
瑾,美玉之意。
方案得到了顧清崖兩人的一致贊同。
自那以後,顧清崖都随身攜帶着自己的新玉佩,背上常戴一把靈劍,凡是有人問及,他都會向其說明,此劍名為青蓮。
十幾年後的試劍大會上,顧清崖就是憑着這把劍,一戰成名。
沈彥松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并不算愉快,他是凡人之身,只是有幸遇到了入世歷練的饕鬄大妖一族的朱小婉,二十歲在她的幫助下悟道,後有幸入了一門大宗,又得了把寶劍,一時間在宗門內可謂少年天才,意氣風發。
但那把劍在試劍大會上斷了。
即便上臺之前,他們早就簽訂過契約,臺上一切兵器損毀都必須自己承受,斷劍是常有的事。
只是他那時并不覺得有人能斷他的劍。
那以後的數十年裏,沈彥松眼睜睜看着這個聲名鵲起的年輕人一步步升仙、成為十七仙座之首、人人稱贊的百歲成仙的天之驕子,而他卻因為心有郁結,修為停滞不前,開始變成了修仙界萬千普通弟子中籍籍無名的一員。
他不甘心。
某次歷練途中,他甚至利用了和他一同長大、一起入宗門歷練的朱小婉,想盡辦法搭上了顧清崖這條線,裝作溫和無害的模樣,順利同這個心氣如少年一般的天才成為了好友。
寄宿在青蓮劍中的徐瑾并不喜歡他,因為她能感受到沈彥松身上散發出來的惡意,向顧清崖提醒過幾次,他卻有些不以為意。
他知道沈彥松心有雜念,但一個修為比他低那麽多的普通弟子,能對他做什麽?
顧清崖向來散漫不羁,五湖四海都是朋友,多交一個少交一個,對他來說無甚所謂。
徐瑾卻誤以為他不相信自己,又不善言辭,難免有些生氣,這場面被沈彥松撞見過一次,于是徐瑾的存在也正式進入了沈彥松的視野。
百年時間眨眼而過,這些年他們去過許多地方,也“恰好”同行過不少路,沈彥松從未對顧清崖真正做過什麽,相反,有時顧清崖遇到些無法解決的麻煩,也是他幫忙解決的。
徐瑾在和朱小婉的朝夕相處中聽多了她說沈彥松的好話,也慢慢對他們放下了戒心,以為确實是自己多慮了。
無岱道人五百歲大壽那一年,幾人結束雲游,回到了天韻山,為老人家賀壽。
不多久,又到了顧清崖和徐瑾的生辰。
——徐瑾誕生的時間原本和顧清崖是不一樣的,但她早年随着玉佩流落戰場,過得混混沌沌,壓根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産生靈智的了,于是幹脆和顧清崖過同一天的生辰。
即便玉佩和劍已經完全變成了兩個法器,但他們卻依舊越發親密,這些年生辰什麽都互相送過,到這一年,徐瑾實在不知該送什麽,最後聽了朱小婉建議,做了條劍穗。
收到東西時,顧清崖就笑:綁在劍上的,究竟是送你的還是送我的?
剛來天韻山時,徐瑾孤僻、冷漠又刻薄,但這些年過去,性子被他養得越來越外向,聞言也能面不改色回道:我就是你的劍,我的不就是你的?
顧清崖說:行。
于是那條穗子就這樣被系在了劍柄上,往後數年,總被顧清崖拿在手上時時把玩。
而顧清崖送她的禮物,是那塊貼身攜帶了數百年的玉佩。
送出去時,他還提出。要她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問及緣由,顧清崖只勾唇,玩笑般道:刻下你的名字,這樣不管你在哪裏,只要你握住玉佩,在心裏默念我的名字,我就能随時來到你身邊。
什麽頂級的傳送陣都沒他說的離譜吧?
徐瑾嗤之以鼻,卻還是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刻下了自己的字。
因為是第一次在玉佩上刻字,即便她緊張得瞞着顧清崖提前一晚在屋子裏用木頭刻了很久,第二天拿起刻刀時,雕琢出來的字也還是歪歪扭扭。
簡直看不出來是個“瑾”字。
顧清崖握着玉佩笑了半天,看她惱羞成怒,方才收斂起表情,安撫道:沒事,我知道是什麽字就行了。
這是獨屬于他們的秘密。
徐瑾冷哼一聲,扭頭走了。
然後又被顧清崖追上來,把玉佩塞了回來。
彼時的徐瑾尚且不知道,有一句話叫,有靈之物不點字,有神之玉不撰筆。
玉生靈,便如凡人一般,有了命運一說。
神匠說,人在玉上雕了字,玉靈之一生,都将會順着這字的紋路而行,不得解脫。
顧清崖卻将這撰玉的筆,親自送到了她手上,讓她一筆一劃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終其一生,都将囚于她身側,不得脫身。
畫地為牢,卻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