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奈君何

姑逢寒潭成了一汪血海,如同開了滿池的曼珠沙華,若不是兇獸的殘肢浮得到處都是,這一汪寒潭瞧上去也頗具風情。年輕的帝姬持劍立在斷崖上的一塊突起的岩石上,及地白發被鮮血染得斑駁,滴滴答答,血珠子落進潭水裏,很快暈染開。

浮黎趕到寒潭時,死寂的姑逢山驀然掠起一陣狂風。長發絞着紅裙,獵獵飛舞。她定定望着他,寒潭水模糊了面容,只有冷冽如冰的聲音低低傳來:“師傅,好久不見了。”

浮黎面色沉痛:“你,全都記起來了?”

“興許罷。”折疏撇過臉,反手握劍,将擎蒼插入堅不可摧的岩壁中,細瘦的手指摩挲着窮奇斷裂的翅膀,沉聲念了一篇往生咒。未及,四尾兇獸便化作一陣煙塵,随着狂風消散開來。

四大兇獸縱為妖魔,卻曾經也是位列仙班的天神。神仙壽命無疆,卻無來世,一旦混飛魄散,便再也不能轉生了。然而卻有一項例外——倘若誅仙者願意解救它們,而它們也願意接受救贖,妖魔的的混魄便可複生,只是複生後再也不是現在的它們了。

七百年前,她殺人無數,現在是贖罪的時候了。餘光瞥到山下趕來的另外兩條人影,她恍惚的閉了閉眼:“鳳鳴,九疑他還活着。”

随後趕來的鳳鳴聞言吃驚不小:“不可能!你親手砍斷了他的混魄,他不可能還活着。”

“他的确還活着。”折疏撩起長發,露出左眼角妖嬈綻放的曼珠沙華,花瓣顏色比平時更深,竟隐隐滲出血來。“我想起來了。當初我的确是砍斷了他的混魄,可是他卻提前一步,将自己的混魄寄宿了在這朵曼珠沙華上。方才四大兇獸襲擊我時,若不是九疑突然現了身,我怕是早就被它們撕成了碎片。”

“怎麽會。”鳳鳴依然不敢相信,“命盤上他的星宿的确消亡了,怎麽會,怎麽會寄宿在你身上?”

“興許他覺得我長得好看。”折疏咧起嘴角笑。

鳳鳴愣住了,遲疑地問:“你,你是誰?”

“空桑帝姬折疏上神是也。”她飛身躍下斷崖,杵在陸吾面前,伸手抱住他,然後伸出手攤開掌心,笑眯眯的道,“我回來了,按照約定,給我。”

陸吾反應不過來,表情呆滞:“什麽?”

“一條尾巴,你的。”折疏龇牙冷笑,“七百年前你說過若我能豎着從赤炎之魇回來,就切一條尾巴給我炖湯補身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豎着出來了,你又怎可不履諾言。”

陸吾哭喪着臉求救浮黎:“帝君,你卡你的好徒兒——”突然發現浮黎臉色竟蒼白得厲害,“帝君,你沒事吧?”

浮黎神色複雜的瞧了折疏一眼:“你若沒事,為師便回去了。”

折疏微微抿唇,擺出端莊恭謹的姿态來:“師傅慢走。”

浮黎轉身離開,步履雜亂。陸吾總算察覺出異樣,蹙眉道:“你心心念念希望留在他身邊,現下這番行徑又是為何?”

浮黎一走,折疏臉上便再無半絲笑意,緊緊咬住發青的下唇,哀戚的勾起嘴角:“與其讓他因着內疚留在我身邊,不如從此再不相見。”

陸吾憐愛的摸了摸她的腦袋:“折疏,莫要再折騰自己了。你怎知他是內疚?依我看來,帝君對你特別得很,興許他早已對你起了心思,只是心思還沒有那麽深罷了。你等了一年多年,又何必在乎再多個一兩百年?滴水石穿,帝君他縱是四海八荒最硬實的石頭,也會被你攻陷的。”

折疏咯咯笑起來:“他可不是石頭,他是千尺凍冰。”

“縱是千尺凍冰,也會寒心的。”鳳鳴搖頭,“他聽到你出事,擔心得不成樣子,巴巴地跑過來,你卻看也不看他一眼。你沒看到他剛才的樣子麽?定是傷心了。”

“你上了年紀罷?浮黎的臉不是一直都冰塊雕也似得麽。哪裏傷心了。”折疏動了動疼痛不已的胳膊,“鳳鳴上神,你這山裏有續筋的藥麽?我這胳膊似乎壞了。”

陸吾急得直跳腳:“你怎地現在才說!快些讓我瞧瞧。”

鳳鳴嗤之以鼻“你又不是藥師,能瞧出什麽名堂。”

“她幾回沒死透,不都是我救會來的麽。”陸吾感覺他被小瞧了,頗為不爽。

兩個年紀加起來比洪荒還要古老的人竟吵獵人起來,折疏無言的望着白雲飄飄的蒼穹說:“我感覺我要厥了。”話音剛落,便兩眼一黑厥了過去。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

白雪皚皚的昆侖山頂,浮黎又在與小仙講道。一樽蓮花香爐擱在腿邊,袅袅輕煙拂過窗棂,落在窗外的紅衣女子肩頭。她蹲在牆角,手中握着一截樹枝在雪地上寫寫畫畫,一頭碧色長發瑩瑩如海底水草。

雪地上畫了一顆地瓜并三只小雞,長得頗為畸形。她滿臉不高興,嘴中念念有詞,仔細一聽,竟是:“太極生二姨二姨生四叔,四叔生八瓜八瓜炖雞胸;太極生二姨二姨生四叔,四叔生八瓜八瓜炖雞胸……”反反複複,念得一本正經。

佛堂裏的誦佛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一束黑緞似得長發落在臉頰邊,溫涼的嗓音含着一絲笑意,在耳邊低低響起:“你喜歡佛道,進來聽便是,做甚麽要待在外邊挨凍?”撓得她心中直癢癢。

她急急回頭,不慎防撞到他的腦袋,疼得淚花撲閃,鼓着腮幫子抱怨:“你說只要半盞茶的時辰,現在都過了兩個時辰了,我們什麽時候去花神那取梨樹牙子?”

他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石藍色的羽衣道袍清華出塵,眉目極其清俊,生生将滿山白雪比了下去。他将她長發上沾染的雪花拂開,安慰的道:“梨樹牙子又不會長腿跑了,再等等。”又頗為寵溺的拍了拍她的腦袋,“乖。”

她最受不了他這樣碰她,感覺骨頭都變得酥軟了,立刻像只兔子般乖順:“只等半個時辰哦。”

他輕輕應了聲:“嗯。”

折疏緩緩掀開眼皮子,神情尚且有些恍惚,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鑽入鼻間,她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躺在風祁宮。屋外梨花勝雪,紛紛揚揚,煞是壯觀。

她想起從花神那取了牙子在空桑種下第一棵梨樹的情形。求了浮黎多日,他才松口說在課業結束後陪她去。結果她在屋外等了三個時辰,凍得手腳青紫,他還沒有出來。她便賭氣自己去了。空桑貧瘠,都說養不活梨樹,她偏偏不信,種了上百棵才活了一棵,白嫩的手心起了厚厚一層繭。

他不明白她為何那般喜歡梨花。

他不知道她喜歡梨花是因為他鐘情梨花古釀。

她只是想讓他飲自己親手釀的酒,然後誇她心靈手巧,是個當帝後的好材料。

她想讓他喜歡她。

竟是這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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