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人自然不信, 反而不太高興,覺得她只是想留下來繼續蹭吃蹭住,還為此出口詛咒他們。
還是村長好心, 又收留了他們幾天。
但沒過幾天,村長家的大兒子卻如同中了邪一般, 突然渾身起了紅疹,人也發了高熱, 昏睡好幾天無法醒來。
村裏的赤腳醫生挨個瞧了個遍, 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盡人事聽天命。
更奇怪的是,那大兒子夢中呓語, 說的都是什麽“天災降世”“桃源必将大難”。
村長被吓得不輕,連忙請易阿婆幫忙掌眼看了看。
那阿婆看完, 畫了個符,讓村長将其融進水中喂給病人喝了。
村長将信将疑, 一碗符水下去, 沒過多時,大兒子竟然真的出奇般地醒了過來。
人一醒, 便跪地俯首, 對着易阿婆淚流滿面,直呼:“神婆救我!”
打那以後,村長對易阿婆便深信不疑。
後來村子裏又接二連三有人犯了同樣的症狀, 都是讓易阿婆給看好的。
村裏人看到了她的本事,也慢慢接受了易阿婆的停駐, 甚至将她視為通天之人, 尊稱一聲易神婆。
但易希和整天神神秘秘的易神婆不同。
他在靈靈看來, 就是個有些高傲但神通廣大的大哥哥。
——雖然也只比她大了三歲。
靈靈很喜歡找這個大哥哥玩, 她不知道的很多東西,易哥哥都知道,他還會吹簫,吹得還很好聽。
包括村裏其他人,談起這祖孫倆,都是一臉崇敬和感激,只有靈靈的老爹,每次提到這個話題,臉上的慈祥笑意都會慢慢消失。
有天靈靈照常和他分享與小夥伴們一起玩耍的日常,說到易希,眼睛亮晶晶的:“易希哥哥好厲害啊,什麽都會,我長大了,想做他的新娘子。”
老爹忽然放下筷子,拍桌道:“靈靈!”
靈靈吓了一跳:“爹……”
老爹緩和了一下臉色,輕聲說:“靈靈還小,不明白新娘子是什麽意思,等你長大了,再說這些也不遲。”
靈靈眨了眨眼,說好。
她年紀還小,并不明白爹爹為什麽不喜歡易希哥哥那樣的小孩,也并不明白,為什麽一向眼高于頂從不和其他小孩厮混的易希,會天天和她一起玩。
徐瑾有幾次跟着易希一起去看了眼那位易阿婆,對方紮着滿頭細長的辮子,頭發花白,面容卻精神奕奕。
那裝扮,和傅阿婧的打扮幾乎一樣。
她有次和村長低聲說些什麽,徐瑾湊過去,卻只能聽到零星幾句話。
“傅家那孩子……”
“阿婆,不是我不樂意幫您,是老傅就這一個閨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上次跟他提一句,他就跟我翻了臉,如今……”
“唉,天災尚未完全過去……不祭神女,血光之災是不會消除的。”
村長聽了,滿臉憂心忡忡。
徐瑾隐約察覺到了幾分貓膩。
從這幾天的相處中,她能看出靈靈是個天性善良活潑的小姑娘,雖然母親早逝,但父親疼愛,朋友衆多,村中關系又十分和睦。
是無比簡單卻幸福的日子。
但顧清崖卻表示,如今他能掌控這具身體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大多數時候都在跟着老爹的一言一行走。
而從靈靈談起她對外界的向往開始,老爹就多了個習慣——每天都會教靈靈寫字,并告訴對方,将來會把她送去隔壁村的私塾裏去讀書。
老爹說,雖然是女孩子,但女孩子也不該困在這片小小的地方。
有抱負,有理想,就該去闖蕩、去實現才對。
而那天,他教給靈靈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傅囹。
也是這個時候,徐瑾才反應過來,原來她不叫傅靈,而是傅囹。
靈靈問,囹是什麽意思,老爹說,這個字的意義不好,世人困于一方偏隅,總愛用囹圄兩個字來形容。
囹,意為囚籠。
但爹只希望你好,希望你做奔騰自由的馬兒,靈氣活現的鳥兒……
所以你的小名叫靈靈,而非囹囹。
靈靈又問,囹字既然不好,為什麽要取給她呢?
老爹嘆了口氣說:是你逝去的阿娘,在你出生時找了神算子來算,說是你命硬,這個字适合你,要你在這裏好好待夠一輩子,才能順風順水活下來。
但靈靈的注意點卻在別的地方:“阿爹,神算子怎麽知道這些的?他和易阿婆一樣,都是那個什麽……通天的神仙嗎?”
“……差不多。”
“世上真的有神仙?”
“也許吧。”
燭火搖曳的燈光下,傅老爹嘆了口氣,看着靈靈的目光悵然若失。
沒過幾天,易阿婆向村長請辭,說是天災既然消失,那他們也是時候該離開了。
村長和一衆村民雖然滿臉不舍,卻也只能放行。
易希離開之前,靈靈哭得稀裏嘩啦,拽着他的袖子不讓他走,打着嗝問他家鄉在哪裏,長大了要去他的家鄉找他。
易希臉上其實是帶着不耐煩的,只是忙着哭唧唧的靈靈沒看出來,跟在旁邊的徐瑾卻看出來了。
他和那易阿婆對視了一眼,強忍不耐,說:“沒事,不用你去,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靈靈的哭聲一頓,眼睛亮起來:“真的?”
易希點頭:“真的。”
靈靈破涕為笑,搖着他的袖子要跟他拉鈎:“不許騙我!易哥哥一定要記得回來看我!”
易希笑了笑,敷衍地和她拉了個鈎:“一定。”
靈靈目送易阿婆祖孫離開,歡天喜地回了家,卻接到一個消息。
老爹之前給她報的私塾今日開學。
她帶着那個破破爛爛的小背包,裝着幾個老爹給她無聊時玩的撥浪鼓玩具,焉頭耷腦地跟着幾個隔壁村常來玩的相熟小夥伴去了私塾。
徐瑾不放心,要跟去看看。
雖然就算出了事,她也做不了什麽。
離家之前,老爹站在院子門口的臺階上,欣慰地跟她揮手告別:“晚上做你最愛的紅燒肉,記得下學後早點回來。”
徐瑾聽了就知道要糟。
一般電視劇裏,說要對方“早點回來”,對方必定就沒法早點回來。
顧清崖傳音安慰她:【該來的總要來,逃不過的。】
徐瑾質疑:“……這是安慰嗎?”
顧清崖回複得慷锵有力:【當然。】
徐瑾:“……”
他真的,我哭死。
臨安大人鋼筋直男無疑了。
跟着靈靈的一整天,徐瑾都心神不寧。
神算子說,她不能離開村子。
那靈靈今天來了隔壁村,是不是也算離開?
然而已經适應了私塾生活的靈靈在私塾中待了一整天,直到下學回家時,依然安然無恙,連只蚊子都沒盯上她細皮嫩肉的小胳膊,徐瑾才勉強松了口氣。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因為一個幻境人物而松口氣,反正就是松了。
但這口氣沒能松到底。
靈靈回到桃源村時,門口的石碑上刻着的“桃源村”三個繁體大字,已經被血色深深覆蓋,看不清原本面目了。
滿目瘡痍,遍地屍體。
放眼看去,村長、村長妻子、村口閑談的大媽大爺、常和她一起玩耍的小夥伴……
都是熟悉的面孔,此時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傅囹今天剛學到一個成語:屍山血海。
也不過如此。
手中把玩的撥浪鼓掉在了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這一切,有些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一只手拽住她的腳腕。
傅囹驚叫一聲,低頭一看,是往日裏和她常在一處玩耍的小胖子源源。
他滿臉血污,抓着傅囹腳腕的手千瘡百孔,仿佛被什麽東西咬過了千萬遍一般,鮮血淋漓。
但那雙眼睛,卻如同以往一樣亮得驚人,帶着刻骨的恨意和
他說:“靈靈……報仇……幫我們,報仇……”
徐瑾記得的,他是一群小孩裏,讀書最機敏的一個,常在靈靈面前炫耀他讀了書,和靈靈這種女孩子家家不同。欠揍得很。
靈靈常和他打架。
他還曾誇下海口,将來要去隔壁村的私塾裏做私塾先生、教書育人的。
但往日裏鮮活靈動的小胖子,說完這句話後,卻像是費盡了力氣一般,眼裏的光逐漸黯了下去。
手指松開,垂落在地。
再無聲息。
靈靈如夢初醒,發了瘋似地往家裏跑。
徐瑾跟在她身後,強忍着嘔吐的沖突,掠過滿地的屍體,和靈靈一起停在了傅家門前。
但她們還是晚了一步。
院中蠱蟲湧動,成百上千條毒蛇毒蠍如同朝貢般,瘋狂地吞沒了傅老爹的身軀,很快只剩一雙眼睛,凝視着傅囹今早離開時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又也許什麽都沒有等。
最後連那雙眼睛,也消失了。
徐瑾還記得顧清崖是附身在這具軀體裏的,她睜大眼睛,脫口而出:“顧清崖!!!”
“噓——”
“我在。”一只手虛虛蓋在了她眼前,顧清崖的聲音在耳旁響起,近在咫尺,卻低不可聞,“挺殘忍的,別看。”
數秒後,蠱蟲朝四周散去,骨架化成飛灰,散落一地。
傅囹還愣着神。
她太小了,尚未來得及反應阿爹怎麽就憑空消失了,下一秒,就看見這些蠱蟲齊齊朝她湧來,下意識退了幾步。
身後,易希的聲音也響起來:“傅囹。”
她轉過身,看見滿臉愉悅的半大少年和易阿婆站在身後,頓時大哭起來:“易希,你回來了!我阿爹,我阿爹他——”
“你阿爹死了,我知道,你不用告訴我。”
易希哈哈笑了一聲,“不僅知道,那些寶貝們還是我親手放進去的呢。”
傅囹剛要撲過去,急促的腳步倏地又停了下來,喃喃重複:“寶貝?”
“對啊。”易希拿起腰間的長簫,随意吹了一段曲子。
是她經常聽的那一段,她改成跟老爹吹噓,說易希哥哥的簫吹得有多好聽。
而這段樂聲剛落,滿地的蠱蟲就順勢爬上了傅囹的小腿、大腿、腰側、胳膊,然後是脖子,腦袋。
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卻又在簫聲停後一動不動。
有兩只小蛇甚至蹭着她的手,略顯親昵。
傅囹在蛇群中冷卻了身體,在簫聲中冷卻了心。
一旁的易阿婆慢悠悠道:“小姑娘,都已經這樣了,你要不要跟我們走?”
傅囹呆呆的:“走?去哪兒?”
易阿婆:“去哪兒都好,你生來就是有靈氣的,這些蠱物都天生親近你——看見了沒?”
傅囹低頭看了會兒。
她問:“是你們把村子裏的人都殺了?”
易阿婆昂了昂頭,有些驕傲似的:“是的。”
傅囹生澀地問:“我爹也是?”
易阿婆毫不避諱,依然說:“是的。”
傅囹面如死灰。
她喊易希哥哥。
她舍不得這個哥哥,因為他說會回來而高興,甚至和他拉鈎,讓他承諾一定要早點回來看她。
而現在,他果然回來了。
卻是帶着易阿婆一起,親手将這樣殘忍的畫面呈現在了她眼前。
“……為什麽?”
“不為什麽,只扆崋能我老婆子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易阿婆笑了笑,又指了指她,說,“你爹既然死活不肯把你送給我,那我就只能換個法子了。”
“殺人奪子這種事,老婆子我幹的也不少,最是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