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惜,如果來得稍早一點,就能看見令主躺在地上的醜樣子了。無方遺憾地想,看向冥後的時候,臉上挂着同情的笑意——她也是個妙人兒啊,認識了白準這麽些年,居然還能對他産生好感。冥君除了臉色蒼白一些,好像也沒有什麽明顯的缺點,難道比不過一個沒臉的老妖嗎?妖界什麽都好,就是思想太開放不好。既然已經嫁作人婦,為什麽不守着她的夫君和她的城安生過日子?白準到底有什麽讨喜,值得她念念不忘?
無方性情內斂,心裏想得再多,也不至于做在臉上。冥後步上最後一級臺階時,她甚至體貼地相扶了一把,“我們冒昧來酆都,給冥後添麻煩了。天剛亮,害冥後起得這麽早,實在是對不住。”
冥後卻是很高興的樣子,“魇後客套了,酆都看着天天熱鬧非常,但來往的大多是奔着投胎的中陰身,我與我們主上的朋友,很少有人願意踏足這裏。我算了算,距離上次地藏王菩薩莅臨,已經過去兩千年了,這兩千年,只有昨日無岸殿才算有了生氣。您與令主能來,我們很是歡喜,所以那點小事,務必要為兩位辦妥,不枉你們千裏迢迢走了這一趟。”
無方含糊笑着,冥後口才很好,說出來的話也很識大體。只是不知道她對令主的感情到了什麽程度,一大清早趕來,想必昨晚都沒睡好吧!
她回頭看了眼,令主在門前探了一下身,很快又縮回去了,她抱歉地微笑,“他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洗漱。昨晚上城裏喧鬧,他睡不安穩,所以今天臉色有些不佳。”
冥後眼裏閃過驚異的神色,但轉瞬又平複下去,“酆都就是這樣,天天鬼哭神嚎的,難得住一晚的大多不習慣。”說着頓了頓,複一笑,“魇後剛剛說起令主的臉……我記得剎土早年流傳一種說法,說剎土有三大不可測,一是陰山妖精洞的數量,二是馬王爺的眼睛,三是魇都令主的相貌。我們夫妻和令主認識好幾千年了,從來未見過令主的真容。”
聽她這麽說,無方頓時有種松了弦兒的感覺。如果當真喜歡,如何看不見他的臉?想來是冥後和冥君做了三千年夫妻,做得百無聊賴了,剎土上又沒有其他妖能和冥君比肩,只有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白準,尚且能夠滿足一下女人對愛情的幻想。
“他不愛顯山露水,幾千年來已經養成習慣了。”無方随口應付了兩句,“冥後裏面請,怕要勞煩你稍等一等了。”
冥後說不打緊,坐便不坐了,等是很有耐心的。
磨磨蹭蹭的令主終于出來了,他有了新的提議,“還是你倆去十八獄吧,我和冥君上第一殿。”
可是這個意見很快便被否決了,冥後道:“十八獄是煉獄,裏面多少鋸腿晾心肝的,令主不怕魇後受驚嗎?況且她的體質不适合去那裏,萬一招惹邪祟就不好了。至于第一殿,秦廣王是個認死理的人,我去又怕他不賣面子,因此只好讓我家主上陪同魇後了。”一面說,一面笑得溫婉賢良,“都是自己人,不興避嫌那一套。時候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去得早一些,正趕上百鬼點卯,方便問話。”
冥後的理由無懈可擊,實在沒有別的方案可行了,令主只得走出門檻,經過無方身邊時低聲囑咐她:“小心那個冥君,他可不是什麽好鳥。要是他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給我狠狠打他,專打他的臉,不要怕,為夫給你撐腰。”
無方冷冷看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不也在他身邊嗎,不明白他有什麽可擔心的。
她這目光,搞得令主提心吊膽,他說:“你放心,我們雙管齊下,他敢對你不尊重,我就打他老婆。”
無方覺得自己真要敗給他了,其實她擔心的不是他會對人家冥後如何,反倒是怕,怕冥後一不做二不休,中途把他給糟蹋了。于是她轉頭叫瞿如,“你随令主一道去,他沒見過振衣幾面,怕認不出他來。”
瞿如得令,撲騰上前,夾在了冥後和令主中間,“師父你放心吧,有我在,保證出不了錯。”
于是冥後寒着臉,領他們去了,想必和令主獨處說兩句悄悄話的計劃宣告失敗,心裏老大不情願吧。
無方牽了下唇角,對璃寬茶道:“冥後是個周到人,看樣子同你家主上交情不淺。”
她輕描淡寫,可驚着了璃寬,他立刻說:“主上對魇後一片真情,是任何人都破壞不了的,您一定要相信主上啊。”
可惜她對這種公式化的回答一點都不滿意,涼聲道:“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的淵源。”
璃寬咽了口吐沫,脖子也跟着伸縮了下,仔細斟酌再三才道:“具體是怎麽回事,屬下也不太清楚,畢竟屬下只活了八百年,對三千年前的事只知道個大概。當初主上號稱玉樹臨風剎土第一美男子,又因消滅九妖十三鬼一戰成名,很多不明真相的姑娘都喜歡上了他……冥後就是其中一員。這世上最無奈的事有兩件,一件是肚子餓了必須吃飯,第二件就是被人追求反對無效。主上多次明确拒絕,連冥後問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沒有被感動。後來冥後發現希望破滅,就嫁給了多次喪偶的冥君,但退而求其次,肯定不如一手的好。多年來冥後對主上還是很關心的,不過這種關心僅限于道德能接受的層面,從來沒有任何越軌之處,您千萬不能誤會主上。”
這蜥蜴的表達水平,無方聽得直搖頭,有這樣的手下,令主其實是不幸的。不過總算弄明白了,至少白準對冥後沒有非分之想。也是啊,他如果有這頭腦,也不會打一萬年光棍了。
那邊冥君已經出現在石階上,無方收回視線又問:“我常聽說金剛座前守燈小仙,她悔婚後,究竟去了哪裏?”
璃寬老老實實說:“跟一個地仙跑了,應當去中土了吧,具體在哪裏,主上和屬下都沒有打聽過。人家都不要你了,管她去死呢。主上雖然因為被甩難過了很久,但那種難過只是因為男性尊嚴受到打擊,不算真正的情傷。對您可就不同了,要是您現在不要他,他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這個鐵骨铮铮的漢子,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您要好好呵護他,不要讓他受到傷害啊。”
無方聽後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往他離開的方向眺望。那九幽十八獄不知在什麽地方,每一處都跑遍,應該要花不少時間吧。
璃寬迎來了冥君,十分熱絡地行禮,“屬下恭候多時了。”
冥君四下望了望,“你家令主已經往十八獄去了?”
璃寬道是,“屬下和我家魇後随您前往第一殿。”
冥君眨巴着眼睛觑魇後,天光下看佳人,風味更獨到。魇後的美是沉靜的美,不像冥後的飛揚跋扈,她有潤物細無聲的魔力,如果對你一笑,那脈脈溫情能夠穿透你的心。
冥君蹭過來,帶着一點羞澀和怯意,今天他特地穿上了最美的華服,來見她時的心情,就像見初戀的女朋友似的。
“嫂夫人,不知現在可方便啊?馬車已經在城下候着了,請嫂夫人移步,本君為嫂夫人引路。”一手比着,請她下臺階,一手在她背後攔住了璃寬茶的去路。這蜥蜴實在讨厭,魇都裏橫行無忌是白準縱着他,到了酆都,一切可由不得他了。
冥君帶着假笑,很抱歉的樣子,“尊使,第一殿不容外人随意進出。魇後和我酆都不沖突,她去就罷了,你是血肉之軀,入殿會壞了酆都的法度。秦廣王可是只認人頭不認臉的,萬一不小心傷到你,那多不好意思。”
璃寬完全置生死于度外,讪笑道:“小妖的使命就是護我魇後安全,至于人頭,小妖不在乎,秦廣王要殺我我不怕,只要冥君不想殺我就好。”說完嘻嘻沖他龇了龇牙,繞過他,追趕魇後去了。
第一殿在酆都之下,這裏衙門排列的順序就像萬象山上那條九泉一樣,是倒着來的。酆都為檢閱一切鬼事的終站,但地位最高,必須離地面最近。至于那些典獄,當然沒有資格談論環境,頭頂哀鴻遍野,腳下業火沸騰,就是各司的現狀。
從地面趕往第一殿,馬車得走上一陣子。冥君是個有心人,他在車裏供上了一爐香,和一幅天界神衆的畫像,因為知道魇後向佛,這麽做算投其所好。
無方坐在車裏,聽見車門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打起竹簾往外看,一大束彼岸花從窗口塞了進來。
“送給你。”冥君臉頰微紅,“這是我們酆都都花,外面花錢都看不到。”
他送花給別的女人,不知冥後看到後作何感想。這刻無方有些慶幸,好在令主手筆大,送起來就是滿山。十八獄刀山火海油鍋滾滾,他想送也沒有天時地利。
她并未接,滿含歉意地微笑,“我碰到花粉就流眼淚,恐怕要有負冥君美意了。”
冥君失望地哦了一聲,“本來鮮花配美人……可惜了。”随手一扔,把彼岸花扔下了萬丈深淵。想了想又搭讪,“嫂夫人的徒弟,就是和令主成親那位,是什麽機緣收入門下的?他不是凡人嗎?凡人一向膽小,不像妖魅能夠自保,按理說他本不該進剎土的。”
細說起來,委實有很多不合理,她垂首道:“他是我救的一個奴隸,到我門下時受了重傷,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把他醫好。後來他就一直跟着我,我入梵行,他也跟着一起來了。”
冥君點了點頭,“一個凡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匪夷所思。”
正因為匪夷所思,查閱堕落生冊的時候,就越加謹慎小心。不過工作量有點大,這冊子不光記載身前身後事,甚至有具體的人物畫像。看似薄薄的一本,翻起來卻是無止無盡的,三千世界的一花一木都在其列,要找到一個人,難度不亞于大海撈針。
秦廣王在中土篇裏翻了很久,喃喃道:“籍貫不詳,幾百個州縣一一對照過去,不花個三五天,很難找全。中土姓葉的共八千七百三十三人,小王每個都看過了,其中并沒有叫葉振衣的。會不會是弄錯了名字?”小老頭兒一邊嘴角叼着煙鬥,一邊嘴角煙霧袅袅。因為兩手不得閑,沒空扶煙鬥換氣,硬生生熏出了兩炮淚,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無方慢慢搖頭,“名字不會錯,當初他在天極城辦文牒,落款就是這三個字。”
冥君忍不住問:“會不會用了化名?他的本名可能不叫葉振衣,這世上人的生死全在這冊子裏,如果找不到,不是提供的信息有誤,就是這人不在五行中。”
無方心裏只覺得懸,從踏進第一殿開始,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畢竟收這徒弟是機緣巧合,她只看見他受難時的情景,他之前經歷過什麽,都是從他口中聽說的,真真假假她從來沒想過去考證。
可是騙她做什麽呢,她在閻浮行醫,沒有權勢,修為也不高,也許唯一的好處,便是帶他進了人進不了的梵行剎土。然而就算有目的,凡人畢竟是凡人,用盡辦法也找不到,除非他上天了。
她忖了忖,“可否從最近的亡者名錄裏查找?只要裏面沒有他,我就放心了。”
秦廣王說好,眯觑着眼把一本裝幀華美的冊子搬過來,嘿地一笑,“魇後和這徒弟不對付嘛,要不然怎麽不想讓他當帝王呢。”
冥君一看大為惱火,“是亡者,不是王者!你昨晚上又通宵搓麻将了?看看這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了。”
上司一罵,秦廣王立刻回了神,“啊,我會錯意了……那什麽,立馬就查。”于是帝王冊轟地一下被扔到了牆角,死亡名錄随後接檔,一頁一頁翻找,一張一張臉對照,還是沒有。
“這下真沒轍了。”冥君摸了摸後腦勺,“嫂夫人,要不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關于這葉姓小子的信息。比如他多大年紀,曾經在哪裏讨過生活……”
這麽一說她還真想起來了,“中土太極二年,長安城中貓丕作亂,鶴鳴山上有修道之人下山降妖……他說過,他師從鶴鳴山,是俗家弟子。”
秦廣王拍了一下大腿,“這就好找了,鶴鳴山是道家仙山,弟子衆多,但俗家弟子不多。太極二年……”他把煙鬥擱在一旁,一手蘸了唾沫翻書頁,飛快浏覽過那細密的一叢文字,“入門需往前推上十年,有了!”
無方忙過去看,看到彭祖收徒的記錄,太極二年前後五十年,只收了三名俗家弟子,清清楚楚寫着他們的名字——溫之存、惠宣年、明玄。
冥君眨巴了兩下眼睛,“裏面沒有一個叫葉振衣的?”
無方的心往下沉,所以振衣終究是騙了她,他的來歷徹底不明了。她托秦廣王詳查這三個人,其中兩個倒有出處,哪州哪縣哪戶人家,都記錄在案。只有這個叫明玄的,籠統寫着祖籍洛陽,小字伏麐,沒有畫像,連生卒年都未記載。
三個人面面相觑,這種情況很少見。問緣何如此,秦廣王道:“只有一種可能,這人的命格還未定,也許是在等一個契機,成仙還是成魔,自有他的造化。”
無方惘惘的,直起身悵然一嘆:“看來我和那徒兒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向冥君和秦廣王抱拳,“今日偏勞二位,豔無方感激不盡。”
冥君和秦廣王忙肅容還禮,“魇後客氣,未能找到高徒下落,是我等無能。”
她笑着搖頭,“是我唐突,門下弟子,除了化名旁的一概不知,貿然來酆都查堕落生冊……讓二位見笑了。”
她走出去,耳邊是嘈雜的呵斥和哭喊。忽然覺得失去了方向,人站在這裏,心思卻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璃寬茶一直候在門外,見她露面迎上前來,低聲問:“如何?查到那凡人的死活了嗎?”
她握起拳,愁着眉看了璃寬一眼,“這下子你家令主有理由笑話我了。翻遍堕落生冊,葉振衣……查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