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疏鎮定地把蓮子羹吃完,用帕子擦淨嘴角沾上的湯汁,才慢悠悠的起身。可是剛往門口一站,就被冷水吹得打了個哆嗦。“等下,我找件衣裳穿。”回頭又是一陣翻箱倒櫃,終于在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紅衣裳,竟是個女裝。她挑了挑眉,浮黎的衣櫃裏緣何有女裝?這是個值得深思熟慮的事情。折疏決定等從燕夫人那活着回來後再仔細盤問盤問。
折疏來相府不過半個月,與燕夫人也打過幾回照面,無奈她在空桑獨居慣了,很不擅長應付那種年紀的人。雖說神界随便抓一個,年齡都比燕夫人大傷幾百個輪回,但他們紛紛長了一顆稚嫩的小心肝,與折疏并無太大的鴻溝。而燕夫人與她的鴻溝卻大了去了,說話不到三句,她累得就想引頸自刎。
燕夫人是相府上下人人懼怕的對象,折疏受傷以後,一直住在青蕪苑浮黎的侵室,偶爾去竹屋會路過一條長長的游廊,游廊是相府最好的風景之一,折疏有幾次在游廊附近碰到燕夫人,她與其他幾位衣飾華麗的夫人在花園中吃茶。
燕夫人似是很不待見她,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充滿着嫌惡。
此番,一向避她還唯恐不及的燕夫人,為何突然要見她呢?折疏想了一百條理由,每一條都慘不忍睹。
她換好衣裳,鼓足勇氣推開門,冷不防一截手臂伸過來按在門扉上,吓了她一跳。“師、師父?”
燕浮黎面色清冷如白雪,嗓音也淡淡地:“你可以不去見她。”
折疏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得“她”是指燕夫人。疑惑的偏了偏腦袋:“為什麽?”為什麽不去見燕夫人?為什麽他要說這句話?折疏一時之間也不确定自己問得到底是什麽。
燕浮黎眉頭微蹙,似乎這個問題也讓他感到為難了。然而他終究還是那個泰山崩于前還能面不改色的浮黎帝君,即使對這個問題感到疑惑,也很快便将它抛之腦後。“燕夫人并不喜歡你,你去見她不過無非是自找苦吃。就讓暗雲說你随我出府了罷。”
折疏定定瞧了他半晌,忽的福至心靈,頗為吃驚地道:“師父你莫非是怕我被燕夫人宰了?”繼而寬慰道,“師父你大可放心,雖然我看起來細胳膊細腿的,可是從小打架就沒輸過。燕夫人再是壯碩,也不可能一把将我拎起來扔到池塘裏喂魚去——”
浮黎突然俯身湊近她的臉,微眯着眼睛,像是一條危險的毒蛇。折疏心尖兒一跳,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磕磕巴巴地喚他:“師、師父?”一絲涼氣從腳底緩緩爬上來,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良久,浮黎緩緩吐出一個詞:“傻子。”
折疏跟在暗雲後面,望着移動的腳尖出神,沒察覺到暗雲已經停了下來,腦袋撞到她的後背。“啊,怎麽了?”
“折疏姑娘喜歡大公子嗎?”暗雲突然道。
“欸?”沉默寡言的暗雲小姑娘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折疏頗為驚奇,“為什麽這麽說?”
暗雲嚴肅地道:“姑娘你經常偷偷看着大公子,是對大公子有意沒錯吧?”
折疏不承認也不否認,半開玩笑似得道:“是的話如何,不是的話又如何?”
“大公子心裏只有衾夜姑娘一人,奴婢勸姑娘泥足深陷之前能收回自己的心思。”
“你讨厭我?”暗雲既然能如此強硬的說出這番話,顯然不是喜歡她的模樣。
“不,我并不讨厭姑娘你,只是姑娘繼續這樣喜歡大公子的話,總有一天,即使是大公子也會變心罷。那樣的話,又将衾夜姑娘置于何地呢?”暗雲緊緊抿着嘴,倔強的道,“我的主子只有衾夜姑娘一人,大公子喜歡的人也只有衾夜姑娘,你明白的話,就趕緊離開相府罷。”
折疏既心驚于暗雲的想法,又詫異她對衾夜的執念。“為什麽?”折疏收起漫不經心的神情,認真地與暗雲對視,“無論浮黎師父對衾夜是個甚麽相府,她終歸是不在了,不是麽?為什麽到現在為止還對她念念不忘?她與浮黎師父緣分已盡,難不成還要浮黎師父為了她終身不娶麽?”她因為暗雲的話感到惱火,因為她對“衾夜”的戀戀不舍感到不甘。這個時候,折疏已然忘記了那個“衾夜”正是她自己。
“你不會明白的!”暗雲雙手緊握成拳,固執地沖她吼,“沒有人能取代衾夜姑娘,大公子親手殺死了衾夜姑娘,他永遠都不會忘了她!即使他再喜歡你,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吼完之後,看到折疏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暗雲咬了咬嘴唇,扔下她就跑了。
折疏的性子很好,府裏的人也喜歡她,暗雲也是喜歡她的,可是剛才看到大公子和她說話時的模樣,充滿了憐愛和寵溺的眼神,暗雲忽然想起了那個被埋葬在所有人的記憶中的病弱女子衾夜。曾幾何時,大公子眼裏只有她,為了博她一笑,搜索全天下的稀奇玩意兒;為了她違抗聖命,拒絕了與暖雪公主的親事。彼時皇上大怒,要将衾夜斬首于午門,是暖雪公主求情,饒衾夜一命,饒相府諸人一命。
後來暖雪公主在圍獵中受傷,命在旦夕,大公子為了報答她的恩情,才迫不得已挖了衾夜半顆心做藥引。
若非國師雲玑道人說折疏乃水妖轉世,失去半顆心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大公子才不會做出傷害衾夜姑娘的事!
暖雪公主聯合雲玑道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設計衾夜,終究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
衾夜死了,大公子也因此一蹶不振。
暗雲看着那樣的燕浮黎,一方面恨他聽信暖雪公主的謊言害死了衾夜,一方面卻也悲傷于他對衾夜的後悔與念念不忘。
然而不過一年,與衾夜長相極為相似的女子折疏便出現在了相府。
消沉的暗雲總是透過折疏看到衾夜的影子,她們同樣的蒼白瘦弱,同樣的姿容傾城,同樣的狡黠懶散。
暗雲像是重新找到了生命的寄托,與折疏保持的距離的同時,又忍不住的百般關切于她。
然而,當她發現折疏竟是喜歡着大公子的時候,她突然擔憂起來,又隐約有點悲憤。不過立刻又安慰自己,帝都裏向燕浮黎提親的權貴之家女子不計其數,燕浮黎一個也沒看上。折疏雖漂亮,卻也比不上衾夜姑娘,大公子應不至于動搖才是。
然而這些天大公子越來越不對勁,那雙只看着衾夜一人的眼睛,現在轉移到了折疏的身上。
暗雲驀然覺得恐慌,害怕大公子就此忘了只看得見折疏,把衾夜徹底遺忘。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她,使她口不擇言的對折疏說了那番話。
其實,她自己也明白。折疏說得沒錯,一切只是她的執念,她的一廂情願,她不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大公子身上。
但是,為什麽就這麽難過呢?
暗雲在荷塘邊慢慢蹲下來,捂住臉,哭得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