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他落枕了,沒關系,師父是靈醫,可以幫他治。先看一看,确保沒有邪祟作梗,然後拿住了兩肩的韌帶用力提捏。只聽見嘣地一聲,伴随骨骼的輕響,他的脖子總算歸位了。

她笑吟吟道:“這是正骨,人和妖都用得上。從枕骨到棘上,不通則氣血壅滞,筋脈拘攣。只要打通,稍過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她把火上的燒餅遞過去,疑惑道,“睡姿不好,才會出現這種症狀。徒弟你心這麽大,一路睡到這裏嗎?”

振衣不大好回答,掰下一塊餅子塞進嘴裏,胡亂道:“是害怕,人不會飛,到了半空中自然緊張。”

“緊張什麽,有我和瞿如,還能摔死你?”她覺得生而為人是件麻煩的事,不像她們天上地下随意來去,人太脆弱,有時候夾得緊了,她都擔心會把他給夾死。死了還要去酆都追魂,又得費一遍手腳,所以她已經盡量溫柔,可是依舊差點勒斷他的脖子。

他不說話,看她一眼,調轉開了視線。

“以你的年紀,修為尚沒到能騰雲駕霧的時候吧?回去我不再這麽帶你了,你趴在我背上吧,免得下次落地發現你已經死了。”

振衣張了張嘴想反駁,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瞿如吃餅,滿嘴吧唧作響,“梵行的東西真難吃,還是天極城的好,料放得足,肉餡兒那麽大!”

振衣低頭看手裏,确實肉餅有偷工減料的嫌疑。那個賣餅的長了一對斜眼,咄地一刀下去,肉餡只有蛋黃大,餅皮卻像個盤子。其實他倒無所謂,不像女孩子那麽挑嘴。瞥了眼無方,她也是不大喜歡的樣子,于是默默撕下帶餡兒的那塊,悄悄塞進了她手裏。

小小的舉動,讓無方感覺驚訝。同樣是徒弟,瞿如只會和她搶着吃,上回腌的肉,她連醬油都喝了,從來沒有想過給師父留一點。振衣這麽乖巧,簡直讓她感動得老淚縱橫。看來多收一個徒弟是正确的,有了瞿如敗絮在前,振衣的貼心就是這梵行剎土上的陽光,照得她心裏都亮堂了。

她頗感慰懷,看他的目光充滿慈愛,“師父夠吃了,你自己留着吧!”

原本瞿如還沒發現,她這麽一說,她立刻轉過臉來,“師弟,你眼裏沒有師姐嗎?”

振衣蹙起眉,神情頗有些怨怼,“師姐一路上吃了那麽多田鼠,還稀罕這點肉渣?餅只有一塊,自然先孝敬師父。”說完站起身,拂袖往洞外去了。

九陰山,梵行剎土上妖魅最集中的地方,因其地處極陰之地,一般男妖不會踏足這裏,所以這是座名副其實的女妖山。山不是獨座,是一片山脈,高大、巍峨,把原本就昏昏的天地,遮擋得愈發陰暗。站在山谷間向遠處看,綿延錯落裏有霧霭,山的深處,在半山腰的地方,有時會出現一盞青燈,慢慢地、悠悠地一步一步行走下山……那邊的世界,如同另一個世界,觸不可及。

山裏很平靜,連一點風都沒有。他負手立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空氣裏微涼的濕氣撲打在臉上,即便身上的衣裳尋常得出奇,也依然被他穿出了王者的氣象。他凝目遠望,深邃的眼睛,堅毅的眼神,目的深刻又明确。無方佯佯踱出來,站在一旁審度他,他發現了,轉過頭看她一眼,神情逐漸有了軟化的跡象。

“你想去打獵嗎?”她對插着袖子問,“這地方不比外面,随手一只可能都是成了精的。”

他答非所問,“從鎢金剎土到梵行剎土,一切都和中土不一樣。這裏的妖就像人,中土的人卻像妖。”

這話說得很深沉,可見是個有故事的人。無方問:“你可是想家了?”

“家?”他的唇角略帶嘲諷的線條,“是啊,我終究要回家的……到時候你随我一起回去好嗎?”

無方搖了搖頭,“天下之大,只有剎土有我容身之所,我去中土幹什麽,被人當鬼捉了就完了。”

“有我在,誰也不敢捉你。”

她唔了聲,“我徒弟長出息了。”

她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她第一眼見到他時,他狼狽不堪,自己都是靠她拯救,拿什麽去保護她?他明白她的想法,自嘲地發笑,沒有再說什麽。她籠着袖子打了個哈欠,“好不容易找到的山洞,今晚睡足了,明天再出去打探貓丕的下落。”

她轉身要回去,他忽然喚了她一聲,有話卻不說,有些吞吞吐吐的。

她覺得奇怪,“你怎麽了?有難言之隐?”

他說不是,“我對師父的心意,不想和師姐攪合在一起。就比如先前吃餅,一塊餅子不能分給兩個人。既然給了師父,還請師父隐瞞師姐,免得惹她不高興。”

無方是個遲鈍的人,“我想讓你自己留下,這樣不對嗎?”

确實不對,好多地方不對,然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張口結舌,最後只剩下嘆息:“時候不早了,師父進去休息吧。”

她挪了兩步,“你呢?”

他不答話,轉頭看向層疊的山巒。他的頭發已經蓄起來了,利落的鬓角,鮮明的側臉……無方有時候覺得看不穿他,名義上他是她的徒弟,心裏卻知道,這個徒弟是留不住的,他終有一天會離開,他有更廣闊的天地。

帶着人騰雲,實在累壞了她,這一夜睡得很安穩。第二天找貓丕,可是這陰山太大,山精野怪那麽多,就像鬧市中找一個人,并不那麽順利。

說古怪,确實古怪,那些妖會跋涉萬裏到十丈山下找她醫治,如今她人來了,卻再沒有遇到一個病患。是這病症已經不藥而愈了,還是作惡的妖物收手了?他們在山間尋訪了很久,沒有什麽收獲,反倒是振衣吸引了不少嗜血的魑魅。

周圍的草叢裏總有窸窣的動靜,黑暗中偶爾會露出窺探的眼睛。無方脫下金鋼圈戴在他手上,他萬般推辭說不要,她有點生氣,“你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知道自己的血肉有多香甜嗎?如果沒有神佛庇佑,你細皮嫩肉的,給它們塞牙縫都不夠。”

這種地方,不拖後腿就是好表現。他靜靜跟在她們身後,瞿如道:“師父是靈醫,又不是鐘馗,為什麽它們都繞開咱們走?”在林中徘徊不是辦法,她變出原形飛到高處。人有人市,鬼有鬼域,精怪們也會有聚集的地方。只要找到那裏,貓丕的下落自然就會有分曉。

無方輕籲一口氣,回身對振衣莞爾,“這裏的妖都諱疾忌醫。”

那明眸皓齒隐于星夜,卻帶着勢如破竹的力量。他怔怔看着,心裏苦笑起來,有這樣一位師父,究竟是福還是禍,真說不上來。

忽然發現遠處有綽約的燈火,一閃一爍漂浮經過,她悄聲跟了過去。那燈火在曠野中發出朦胧的亮,燈下有個佝偻的身影,穿着寬大的袍子,從背後看過去像個墳茔。她正欲追趕,不知從哪裏竄出一株藤蔓,迅速纏繞,牽住了她的手腕。也就一瞬罷了,寒光乍現,砍落了那株藤。青燈和佝偻的身影走遠了,振衣執劍将她護在身後,暗處終于走出個人來,弱柳扶風的樣貌,是藤妖麓姬。

“少俠好身手,要不是我閃得快,險些被你砍死。”麓姬笑得風情萬種,向無方俯身行了一禮,“山高水長,豔姑娘別來無恙。”

總算遇見一個熟面孔,無方還了一禮,“沒想到在這裏遇見姑娘,真是巧了。”

麓姬說不巧,“我聽說你們到了九陰,特地從隔壁山頭過來侯你們的。剛才那盞青燈下的人,千萬不能追。”

瞿如落地收起兩翅,踮起足尖遠望那盞燈,“我看見她懷抱嬰孩,像個老妪。”轉頭問麓姬,“為什麽不能追?”

麓姬道:“她是窦鬼,人身利爪,喜歡吃腦子。她生前很可憐,待字閨中被男人誘騙懷了孩子,結果男人始亂終棄,她懷抱孩子在男人門外哀嚎而死。死後怨念極大,化作厲鬼,經常四處游蕩。我不記得她是什麽時候來九陰山的了,總之她來後道行微薄的妖數量驟減。她六親不認,沒有思想,比那些豺狼虎豹都要危險。”說罷向振衣抛了個媚眼,“這位小哥可是錯怪我了,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你們貿然追上去,豈不正中她的下懷?靈醫和瞿如鳥想必是不要緊的,就怕你這個凡胎,落到她手裏,成了她的點心。”

瞿如慶幸不已,“還好還好,如果鬥起來,一場惡戰免不了。”

麓姬一笑,“可不是麽,麻煩能省則省……”忽然哀哀叫了一聲,含春的眼角瞥向振衣,捧着手道,“小哥好大的力道,剛才真是弄疼奴家了。”

無方和瞿如很尴尬,妖精時刻不忘以勾引男人為己任。這陰山上全是女妖,偶然見了個男人,就一副如饑似渴的模樣。

振衣臉上卻很平淡,他向她拱了拱手,“先前是我不察,唐突了姑娘,一切以保護家師為重,對不起姑娘了。”

麓姬朝無方眨了眨眼,“原來是豔姑娘的高足。小哥兒可人疼的……”邊說邊扭動腰肢,“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徒弟呢。”

瞿如眼見麓姬賣乖,感覺受到了威脅。她挺身而出,擋在了她和振衣之間。

“我師弟是老實人,他看見美人會頭暈的,姑娘請自重。”

麓姬愣了下,“看見美人會頭暈?那他朝夕對着豔姑娘,豈不是早就暈死了?鳥使別這麽小氣,師弟又不是兒子,連話都不讓別人同他說嗎?”

瞿如氣湧如山,“你才是鳥屎呢!情郎屍骨未寒,你就開始勾三搭四,難怪陰山女妖臭名遠揚。”幾句話說綠了麓姬的臉。

無方蹙眉斥她,畢竟別人好意來指點他們,妖生就輕佻,她未必有惡意。瞿如毛躁的脾氣跟在她身邊是沒什麽,如果放出去,恐怕天底下的人都被她得罪光了。

她代徒弟賠罪,麓姬自然不好再計較,只道:“當初進門是瞿如姑娘引領,我欠着她的情,兩句重話沒什麽。豔姑娘此來是路過陰山麽?進了梵行剎土,向魇都令主報備過嗎?”

無方覺得奇怪,“我來陰山是有事要辦,還沒來得及去魇都。到了這地界上,都要先拜見令主嗎?”

麓姬點了點頭,“這南北五千由旬都由他管轄,進廟拜神,是老規矩。不過晚些時候也不要緊,魇都這陣子正張羅辦喜事,忙得很。我前天遠遠看過,山門上都挂了紅綢,花轎也準備好了,聽說婚期就在這兩天。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八輩子黴,要嫁給那只萬年老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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