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周圍的嘶喊漸漸趨于平靜,空氣裏彌漫起腐肉的味道,一陣陣熏人欲吐。

強光封住了她辨別的能力,她看不清,只是很用勁地細打量。這身形像他,這出場氣氛的渲染也像他,尤其臂上那柄異形的弓,那麽強悍有力,她記得它,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它。羅剎王的世界堅不可摧,也許世上只有一樣神兵能破開魔咒,這神兵就是他的藏臣箭吧。

無方向前迎了兩步,盼得太久,很害怕是一場夢。她不敢走得太近,努力控制情緒,唯恐夢醒了,自己還在無邊的黑暗裏。

他走過來,起先步步沉穩,不疾不徐。漸漸步子加快了,快一點、再快一點……然後奔跑起來,越跑越快,猛地化作流光到她面前,還沒等她開口便一把将她摟進了懷裏。

“娘子……”他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可找着你了!這幾天我吃不好睡不着,一閉眼睛就看見你。再找不到你,我就打算上吉祥山找蓮師讨說法去了。”

他嗚嗚咽咽,人設的包袱早就敗光了。無方見慣了他一驚一乍的模樣,并不覺得他的形象有什麽坍塌。心裏反而那麽平靜安全,只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緊緊抱住他的腰,讓自己的臉頰貼着他的頸項,多好,溫暖的他,多好啊!她大張着眼,眼淚從眼尾滔滔流進領褖。其實她也不想這樣,化險為夷而已,雖然過程耗費了一點時間,但至少沒有傷亡,也算無驚無險。她設想過很多遍,他來了,她就對他淡淡一笑,或者再矯情地怨他來得晚,責怪他兩句……可是真的重逢,場面完全不由她控制了。這個傻子的情緒會感染人,她揪住他腰上的布料,跟他一起大聲抽泣起來。

這景象,看得旁觀的人很無奈。他花了四天時間找到這裏,已經算神速了,分開也不過幾個晝夜而已,用得着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嗎?真刺眼啊,明玄靜靜看着,靜靜地笑。他的麒麟生了一套表演型人格,也是,如果沒有那麽充沛的熱情,流放穢土的漫長歲月裏,恐怕早就自暴自棄堕入魔道了。

情人相見,那種不顧一切,山崩地裂的感情,也是讓人瞠目結舌。他們互相表達思念之情的途徑,就是大力揉搓對方的臉。好好的兩張臉,被揉出各種式樣和形狀來,揉得隐隐發紅,然後啵地親一下,完全不忌憚有外人在場。

一向被自動忽略的璃寬茶抱着胸,看出了些許感傷。真正的愛情很美好,令主和魇後的應該算是了。多可惜,自己年紀比令主小,感情閱歷卻比令主豐富得多。三百歲那年初入情場,這些年露水姻緣有過不下百回了,可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念念不忘。

他們兩個蜜裏調油,局外人百無聊賴地打了個招呼。

“貨真價實的意生身?”璃寬看明玄一眼。

明玄擺出一副高端的姿态,連點頭都點得很有腔調。

璃寬心下哀嘆,世界就是這麽奇妙,屎殼螂變知了的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他得好好回憶一下,之前有沒有得罪過他。不想不要緊,一想吓一跳。從須彌瀚海初見起,他和葉振衣好像就不對付。這人夾槍帶棒的,老是擠兌他,他當然也不是好惹的,還擊起來毫不含糊。沒想到轉了一大圈,他居然變成了老板的老板,這就有點不好辦了。不過審視他兩眼,很快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再了不起,還不是個肉體凡胎嗎。自己是無所謂的,如果在中土混不下去,那就回梵行剎土好了,反正他又不想在那裏發展事業。

“幸會。”他皮笑肉不笑着,“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今天起重新認識好嗎,這是我的心聲,也是我們令主的心聲。”

明玄終究是帝王,以前就帶着三分驕矜,現在真身暴露了,更加顯出高人一等的氣勢來。他倒不小家子氣,對璃寬茶的興趣也不大,随口嗯了聲,“今天起一切從頭開始,但願能有一個好開端。”

要好開端一點都不難,只要他一心一意當他的好皇帝,別插手別人的感情生活就可以了。

其實細想想,他也不容易,他對魇後的暗戀,作為情場老手的璃寬茶早就看出來了。以他現在的身份,他和令主的關系也是剪不斷理還亂。應當怎麽比喻呢,差不多是合作開發的關系、是主會場和吉祥物的關系、也或者是主人和寵物的關系。試想一下,眼巴巴看着自己喜歡的女人愛上了自己的寵物,那是何等揪心的一種境況啊。人妖混雜的世界不好混,任何東西都有變成情敵的可能,這麽一想,簡直有點憐惜他。

“要不然……”看這場面難分難舍,璃寬試探着建議,“我等先回避一下?”

戳在眼窩子裏也不是辦法,看多了自己難受不是嗎。

明玄收回視線舉步就走,這點璃寬很佩服他,不愧是幹皇帝的,當斷則斷,不像他家沒出息的令主。

他們往山口去了,這裏只剩下哭得蕩氣回腸的一對小情人,令主絮絮叨叨反省自己,“要是那天沒讓你回爾是山多好,現在我們已經成完親,動作快的話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他對自己的生育能力還真是出奇的自信呢。老是這樣,聊着聊着他就開始不着調,所以他的話只能聽一半忘一半。無方漸漸平靜下來,擦了眼淚說:“那天你趕我回爾是山,是不是因為得知了意生身臨世的消息?你是麒麟,得入世護主,所以把藏臣箭供在大殿前,随時等待帝王的感召,是嗎?”

令主支吾了下,“你都知道了?是明玄告訴你的嗎?其實我不是有心瞞你,畢竟這個真身不大光彩,我也不太好意思說出口。”

麒麟有什麽不光彩的,上古四大神獸之一,地位甚至不比龍低。身負使命,幹這行的誰沒有使命?龍鳳沒有嗎?還是白澤沒有?甚至共工撞斷了天柱,北方塌陷下去,還得玄龜頂着。能當神獸的,都不是吃閑飯的。

“你就為這個自卑?”她嘆了口氣,“所以我說你腦子不好。”

令主眨了眨眼,漂亮的臉蛋,在初升的日光下明朗火熾,“畢竟他們都不能騎,就我一個人能騎……不過我已經發願了,這輩子誰都不能騎我,只有你可以。你想去哪裏,我馱你去,保證跑得又快又穩。”

她有點想笑,“你馱人有瘾兒麽?”

他說也不是,“我長久以來有個願望,想被你騎罷了,不管哪種形态的。”他龇着牙,無恥地笑了笑。忽然一把又摟住她,“娘子,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離開我四天,都瘦了,果然沒有我是不行的。”想起懷裏還藏着蜜餞,忙翻找出來。可惜盒子一開,他那過高的體溫已經把表面的糖焐化了,糖稀淋漓,濕了他一胸脯子。他哎呀了聲,“都化了,果幹不甜就不好吃了。”一面說,一面扒開了自己的中衣,“要不娘子你吃一口舔一下吧,我胸口有糖,別浪費了。”

那白淨結實的前胸塗抹了蜜糖,在陽光下閃出迷人的光澤。他挺了挺胸,充滿期待,結果被她啪地揍了一下,“你怎麽這麽惡心!”

令主的臉上還挂着淚,奇異地看着她。發現怎麽不能愉快地做愛了呢?這有什麽關系,他的裸體她基本都看過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難道她是嫌他髒嗎?覺得他風塵仆仆來,胸口會有汗?她不知道麒麟身上不會出汗嗎?而且他會自潔,可以每天都保持全身幹爽清香。

被嫌棄了,心境不佳。他嘀嘀咕咕:“反正我是不會嫌棄你的。不信你把蜜抹在胸口,我一定舔得毫不猶豫。”

話說完,娘子的臉就紅起來了。令主有些錯愕,等想明白了,頓時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愛情真是個玄妙的東西,面對未婚妻時,他可以變得如此充滿小情趣,以前居然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具備這樣的技能。

他蕩漾起來,拿肩頂了她一下,“娘子,你這兩天有沒有對我日思夜想?”

可是她居然不說話了。令主讷讷地,躬下來觀察她,“娘子啊,你怎麽了?難道對我沒有感覺了嗎?還是……”他臉上倏地黯淡,“和明玄相處了幾天,發現他比我好,打算移情別戀了?”

他口無遮攔,估計下一刻又要挨打。然而料錯了,她回過身來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他頸窩裏,小聲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然後令主便再一次熱淚盈眶了。這女人該有多迷戀他,才會把以前的包袱都抛開啊。回想之前一路走來,都是他熱臉貼冷屁股,曾經一度以為她是個捂不熱的石頭,沒想到分開幾天就這麽想他,他實在太喜歡她這種一旦戀愛就全身心投入的灑脫了。

他擁着她,切切說:“我也是,想得我的鬃鬣都掉了一大撮。你不在我身邊,我連皮膚都沒有光澤了。”

她長長嘆息:“你別說話了。”

“為啥?”他傻愣愣問,“我覺得自己說得很動情啊。”

“你有空就親親我好麽?”她扭捏了下,“我情願你親我,也不想聽你胡說八道。”

嗷,令主的頭發都豎起來了。他理解“親”的含義,那天中陰鏡海上的溫情流轉,重新滌蕩他的心頭,他捧住她的臉,吻上她的唇。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她的血色都不那麽充盈了,叫他看得直心疼。

一面親,背在身後的食指一勾,萬丈結界平地而起。五彩的屏障阻斷世間萬物的視線,這樣他就可以吻得很專心了。把她圈在懷裏細細品咂,娘子好甜啊,怎麽親都親不夠。啃上一通,分開看一下她的唇,唇色好了一點點。再用力吮上兩下,分開看,紅豔豔的色澤終于回來了。他還是喜歡娘子冷中帶豔的樣子。

她有點生氣,輕齧了他一下。老毛病又犯了?還是他們麒麟就是這樣,玩性比較大,幹什麽都無法專心?總算他還識相,一把抱起她,讓她俯首親吻他。她在暈眩間看到日光在他眉心跳躍,淡淡的火焰紋,隐現在他額角。

她撫摩他,他很受用,眯觑起了眼睛。她失笑,叼住他的下唇扯了一下,他嗚地一聲,“我現在就想洞房……”

好好的情調,又被他破壞了。她發現一個奇怪的循環,不見他時想得撕心裂肺,見到他又常被他鬧得一口氣上不來,打死他的心都有。

她擰他的耳朵,“白準!”

“叫我阿準,或者夫君,這樣比較親切。”他扭過頭,順勢在她手上親了一下,“你可以不要回避這個問題嗎,反正我早就準備好了。”

她紅着臉嘟囔,“你什麽都不懂,親都親得黔驢技窮……”

“可是那個我會花樣百出的。”令主指天誓日,“你喜歡人人還是人獸?抑或先人後獸?而且該怎麽做我都已經弄明白了,只要娘子你信得過我,我們随時可以切磋一下。”

她愁眉苦臉,耷拉着嘴角看他。令主覺得自己受到了質疑,放下她的時候決定讓她見識一下男性魅力,故意挺了挺腰……無方皺眉細體會,什麽東西杵着小腹呢,伸手探了一下,發現是他随身攜帶,頓時就不好意思了。

學醫的姑娘,懂得要比一般姑娘多。醫者面前哪有什麽身體上的秘密!無方很羞怯,怨怪這人不要臉,一方面卻又隐約歡喜,如果他不愛你,應當不會有這樣的變化吧。

她紅着臉,微微偏過身子,“你能不能老實點,三句話離不開這個。”

他很委屈,“我也沒辦法,看見你自發變成這模樣了。”

很奇異,相愛的人之間探讨這種事,會懷着一種又腼腆又激動的心情。令主撓頭感慨,“中土的衣裳,我覺得不太方便,如果被別人看見,會不會很丢臉?我想做個鐵褲衩,你說好不好?”

她不太高興,“對身體不好。”

令主苦惱地仰起臉,“也是啊,兩硬相撞,必有一傷。”招來她好大一個白眼。他納罕,“我說錯了?”

錯是沒錯,就是太傻而已。況且這境地,也不适合談褲衩的問題。

她環顧左右,前一刻的羅剎大軍已經化成了錯落的焦炭,三五步便是一團漆黑,把這大地喬裝得千瘡百孔。她說不上是種什麽感覺,茫然問他:“真正的意生身已經找到了,你得伴在他左右,護他登上大寶,是嗎?”

令主想了想,還是點頭,“雖然本大王很不情願,但這是麒麟一族的宿命,既然點了我的名,我就得把事辦好。本來我以為他們把我貶到剎土後,就再也想不起我來了,誰知道一萬年了,他們根本沒打算放過我。”

無方憐憫地撫撫他的肩,宿命難違,不能逆天改命,就只能随波逐流。

“你說你是被貶到梵行剎土的,難道就因為你是黑色的?”

令主眼淚汪汪,“是啊,就因為我黑,他們覺得我不祥。但本大王英雄蓋世,戰鬥力超強,我的真身,比那些三色和雙色的英俊多了。娘子你想看嗎,我可以化現給你看一下。”

關于麒麟這物種,無方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籠統的記載。它不像龍那樣普遍,或許因為明君不常有,入世的麒麟并不多,所以刻畫也沒有龍那麽詳盡。麒麟是瑞獸,瑞獸腳踏霞光而來,通常鮮亮明媚。黑色的麒麟,她無法想象是什麽樣的,确實也感到十分好奇。

令主見她不反對,憋足了勁決定好好表現一番。這個女人以後要和他一起過日子的,他的好與不好,應當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她面前。他希望她愛的是他的全部,當然也包括他名氣不好但帥氣到無懈可擊的真身。

瑞霭包裹住他的全身,像豎立的水平面,很快将他淹沒。無方的視線穿不透那片絢爛,只能看見恍惚的影,從人形開始轉化,一點點變得頭角峥嵘,身形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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