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皆傳這一屆的空桑帝姬不如往屆來得有氣場,多半緣于是她長了一雙太過豔麗的臉,顯得不夠端正莊重;另一方面也是因着她那醉酒當歌的性子,凡世都喜遷就別人,遷就不下去了頂多就是搬出酒壇子來不醉不休。不喜多言,亦不喜争執。
她管這叫看破紅塵,随遇而安。
他人卻道是軟弱好欺負。
鳳鳴雖然與她相識萬餘年,對這位帝姬卻知之甚少,籠統不過外界傳聞的模樣。要說有什麽不同,便是七百年前她與魔君九疑的一場惡戰。他當時去空桑找她要幾壇梨花酒,正瞧見天地為之變色的一幕。
紫黑色的怨靈将赤炎之魇圍得滴水不漏,怨靈極速移動掀起的龍卷風摧毀了空桑大半山林古樹,方圓百裏飛沙走石,山下潛伏的妖獸發出恐懼的悲鳴聲,小輩神仙皆躲在避風處,不敢亂動。
折疏一身紅衣妖豔如血,面上盡是冷肅殺伐之色,手中一柄擎蒼劍,嗚嗚悲泣。
鳳鳴曾有聽聞,擎蒼劍乃是遠古妖帝東皇太一所着,劍中沉睡了數萬只生靈之混,只有在遇到足夠強大的主人時,生靈才會蘇醒,發出哭泣般的悲鳴,如同在朝拜遠古妖帝一般。鳳鳴有幸只在妖皇羽化之前瞧過一回,那令九天變色的能力,是三界之內最為忌憚的力量。
折疏小小年紀,竟能令擎蒼蘇醒,鳳鳴驚愕不已。
關于這一場大戰,天界史冊上書了詳細記載,而後世流傳下來,莫不存了幾分質疑,卻不知事實比史書載得更為震蕩。
折疏難得露出帝姬的樣子,端得是風骨蒼勁,更勝戰姬五十弦。
然九疑畢竟是大敗東皇的魔族至尊,又汲取了數億妖魔的怨靈之氣,豈是可以輕松擺平的,折疏以一縷混魄為代價将九疑重新封印,最後在玉清聖境修養了兩百多年才好了個透徹。
再次相見,她依然還是一副醉生夢死的形容,鳳鳴頗為失望。然她此番這副背水一戰的模樣,又讓鳳鳴頓時了悟:原來這個每天釀酒為樂的小帝姬,執着起來竟是這般模樣,很有鲛人先祖的風範。
折疏挽起長袖,瓷白的手腕淩空一劃,潭水中忽然騰起一聲巨響,潭水被一柄無形利劍劃開,一分為二,猶如兩張水簾子,縫隙處露出黑壓壓的斷崖,千尺之下陰氣重重,宛如巨獸張開了它的獠牙。手指微擡,水簾冉冉升起,越升越高,待升至崖壁上空,忽地攏在一起,搭成一座果殼狀的水亭子。
折疏解開束發的紅色綢帶系住左手無名指,皓皓銀發皎潔如月傾瀉了一身,寂靜的姑逢山陡然大風獵獵。紅裙翻飛如振翅蝴蝶,折疏祭出擎蒼劍的同時,略略偏頭對鳳鳴道:“待兇獸醒來時,還要勞駕鳳鳴上神替我守一守結界了,我可不想毀了你的涅盤之所。”笑容清冽,不達眼底。
鳳鳴心裏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然而他未來及阻止。折疏已招來一陣旋風,飛進寒潭。
她是東方七宿之一的風神,操縱風力不過是小菜一碟。鳳鳴見她剎那間便已落在鳳凰草邊,而四頭兇獸并無動靜,當即松了一口氣,提醒道:“摘下赤葉便可,莫要動其根莖,鳳凰草只要留得根莖下,不消兩年便可重生長出赤葉。”
“早不說。”折疏嘀咕一聲,伸到手下的手收回來,指尖一劃,削下赤葉,小心握在掌心。眼角餘光掃了一圈,暗暗加強風力,正待飛出寒潭。水搭的亭子卻猛得一陣動蕩,流水嘩啦傾瀉下來,折疏大喝一聲:“鳳鳴,守住!”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鳳鳴措手不及,他騰雲浮至上空,施術撐住水簾,然而終究是晚了,水簾破了洞,便如千裏堤潰于蟻穴,轟然砸下。
浮黎的告誡響在耳邊:“鲛珠遇冷則寒,你多次重傷,元氣大不如從前,若不仔細看顧,損了鲛珠,你這條小命便很難穩住了。”她咬牙抽出腳下旋風撐住倒塌的水亭子,身子失了支撐,直直墜下,眼看就要落入寒潭,她忽然将請藏劍丢至睡眠,雙腳踏着劍身往岸邊滑去。
擎蒼劍中沉睡的怨氣震動了水波,四座石雕跟着震動起來,灰塵簌簌落下,現出兇獸的身形。折疏離梼杌最近,它狂叫一聲,張開豬口獠牙朝折疏左臂咬去。折疏扯下一根長發捏在手中,念了聲訣,長發化為霜白利劍,堪堪刺入梼杌肩頭,鮮血噴湧而出,濺了折疏一臉。
兇獸聞到血味,獸性大發,齊齊撲了上來。折疏用力抽出長劍,擡腳将梼杌踹飛,轉身回防,然而饕餮和窮奇一左一右襲來,她應接不暇,只得彎身避開,同時反手握住劍柄在饕餮肚皮上深深開了一刀,饕餮哀嚎着跌入水中。無奈窮奇背有雙翼,機敏的從她頭頂掠過,趁着折疏站立不穩的空當,尖利的爪牙攫住她的肩膀,爪牙入肉撕開她的筋骨。
折疏慘呼一聲,右手松開鳳凰草覆上饕餮利爪,咒語脫口而出:“吾以空桑主宰之名,召喚萬物之混,虛幻的風啊,化為銳利的鋒芒,撕裂罪惡的妖魔吧——”咒音方畢,饕餮驀然慘叫一聲,利爪竟化為齑粉,片骨不留。
折疏及時撈住掉落的鳳凰草,又扯下三個頭發編成一個環狀,她将鳳凰草放在圓環上,放在嘴邊吹了一口氣,圓圈搭着鳳凰草悠悠飄上水亭頂。折疏抽出腳下擎蒼劍,朝虛空一劃,劍氣切開水亭蓋頂,圓環從缺口鑽出,她朝上空虛浮的白衣男子大喊:“鳳鳴,接住鳳凰草,去東方淨琉璃世界找藥師如來,換一顆記川丹來。”
鳳鳴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出事了怎麽辦?”
“你留在這兒,我該出事的還是會出事。四大兇獸于鳳凰一族有恩,我又怎會拉你下水置你于不義之地。你若真是擔心我,就速速趕去東方淨琉璃,別讓我這一番苦頭白……。”費字尚未出口,肉團似的混沌獸已慢悠悠的爬到她身後,咬着自己的尾巴呵呵傻笑。折疏心中一凜,催促道:“快走!”
鳳鳴猶豫一陣,終是道了聲“保重”,往東方翺翔而去。
上古四大兇獸乃是魔君九疑座下四位猛将所化,浮黎将九疑封印于赤炎之魇後,這四尾猛将便發了瘋,将洪荒攪得一塌糊塗,鬧得無數生靈塗炭,天君大怒,懸賞六合八荒,若是有人能滅了它們,便擢升三個階品。神仙共分五等: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正常來說,升一個階品便得花上二十萬年,階品越高,升得越是困難,運氣差得,一百萬年也難升一個階品。天君此番獎賞可謂既珍且重,乃是極品中的極品。
四猛将腦袋一時貴及八荒。
可事實證明,懸賞越重,任務越難完成。
魔君座下四位猛将當得上天君三千上級天兵。各路小仙們也只能茶餘飯後觊觎一番,感慨一番,望塵莫及一番,真正動手去捉得卻無一個。
天君自然了解其中游戲規則,他的本意是激得浮黎帝君自告奮勇,然而浮黎彼時卻窩在玉虛宮裏給空桑帝姬養傷,其他的一概不管,天君腹中哀怨,卻也不敢說什麽。
最後出場将此事平息的卻是隐居姑逢之山的鳳鳴上神。
鳳鳴上神曾與九疑交好,任得是天君首領的職位,然九疑叛亂後,鳳鳴當即解甲歸天過起了隐居生活,于九疑也算是仁義一場,四人對他還是存了一些敬意的。
鳳鳴将四人收養在姑逢寒潭,化作四座石雕,以對數萬生靈贖罪。之後鳳鳴又向天君請願,饒四人一命,他發誓從此将四兇獸困于姑逢山,絕不叨擾八荒,若違此誓,願以命擔待。天君之父與鳳鳴向來情比金堅,他哪敢找鳳鳴的茬,只得默默允了。
折疏此時硬闖寒潭,雖無意斬殺兇獸,可如此發展下去,定會鬧得兩敗俱傷,她遣開鳳鳴也是不想他違了自己的誓言。而且,鳳凰草既已取出,她也沒了将四獸斬殺的必要,為今之計,走為上策。
可是四兇獸卻不能善罷甘休,各個紅了眼,将折疏圖圖圍在正中央,腥紅的血浸透了一池清澈寒潭水。折疏衣衫盡破,右手無力的垂在身側,饕餮那一咬,斷了右肩筋骨,現下右手是動也不能動了。她自嘲的想:若能四肢健全的走過去,她必定每日三炷香拜祭魔君九疑。
擎蒼劍感應到濃烈殺氣,劇烈的震顫着,折疏豎起劍刃,将臉頰貼在冰冷刺骨的劍身上,呢喃:“這麽久沒有見你,一碰面就拿你做殺戮之用,你一定很傷心罷。擎蒼,七百年前我是怎樣的人呢?現在的我又是怎樣的人呢?我常常做噩夢,夢裏漫天血海,浮屍遍野,那些死去的人對我說因果報應,命盤輪回,終有一天,我要付出代價。”青碧色的眼眸黯然低垂,“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何對我說這樣的話,可是剛剛我想通了。那些人……是我殺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