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聊天

敲門聲響起。

楊苜芯說了聲“進”, 擡頭看了眼:“不好意思,看診需要先挂號……”

“楊醫生,”曲靖禮貌地打斷, “我們是來找你的。”

楊苜芯頓了下:“找我?”

徐瑾忽然想到什麽,靈光一閃, 面不改色地上前一步,擋在了曲靖面前:“找您看病。”

她用短短一秒鐘的時間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 瞬間切換到了“失落”的一面, 聲調也随之落了下去:“我是楊盛連老師的學生,是他讓我來找您看看的……”

楊苜芯的表情更疑惑了。

曲靖反應過來,連忙點頭, 笑道:“是的,我們只是給她帶個路。”

徐瑾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第一次來醫院看心理, 不認得路,這兩位好心帶我過來……我不知道心理科也要挂號, 對不起楊醫生, 我這就去。”

倉惶、失措、局促、拘謹……在她臉上一一展現。

她轉身的步伐和表情的轉換都如此自然,看得曲央央一時呆住, 都忘了還在和她生氣, 不由小聲問旁邊的曲靖:

“她……她演技怎麽這麽好?”

曲靖心想,你問我我怎麽知道。

楊苜芯及時起身,喊住了徐瑾:“等一下。”

科室的門在眼前被關上, 顧清崖仗着別人看不見自己,大搖大擺地跟着徐瑾進去了, 只剩下曲靖兩人面面相觑。

曲央央不滿道:“我們就這樣等着?”

曲靖想了想:“別急。舅姥爺給過我許多小玩意兒, 正好派上用場。”

他從乾坤袋裏摸出一個小東西, 塞到曲央央手上。

曲央央先哼了一聲:“給你都不給我, 舅姥爺果然偏心。”

然後又看了眼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

“隔牆耳。”

……

徐瑾沒去過其他科室,也是第一次進心理醫生的科室,但這裏和她聽說過的普通外科模樣都不一樣,沒有冰冷的器材,也沒有刺眼的LED燈。

有的是暖色調的牆壁,柔和的沙發,甚至沙發面前擺着茶幾,上面放着古色古香的一套茶具,旁邊還點着一盒檀香,煙霧袅袅。

整體環境明亮但柔和,讓人不自覺地心情舒暢。

楊苜芯讓徐瑾在沙發上坐下,親自動手給她倒了杯茶:“能詳細說說你的情況嗎?我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徐瑾不動聲色收回打量的目光,低頭,繼續入戲地扮演她的膽怯形象:“……楊老師讓我來的時候,是說,這裏會讓我放松,沒說我一定要講自己的情況。”

“沒關系,”楊苜芯笑了笑,把杯子推到她面前,“就當朋友之間聊天好了,你不願意說的話我也不逼你……隔壁休息室的書架上有很多書,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在我這兒看會書?”

徐瑾頓了下,搖頭。

她又不是真的來這裏治療的。

“我可以說,但是……得我們熟一點之後。”

她指了指楊苜芯,猶猶豫豫道:“我跟不熟的人,不太敢聊天。”

楊苜芯一臉了然:“好啊,那我們就簡單聊聊,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當一個‘一天好友’,你跟我說過的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告訴你的話,你也需要保密。”

徐瑾心中覺得這話幼稚,面上卻扯了扯嘴角,怯生生地點頭。

顧清崖在她耳邊笑:“好演技。”

徐瑾餘光瞥見他手裏舉着手機,狐疑道:【你在拍我?】

顧清崖光明正大地點頭。

徐瑾偏了下頭,怕被楊苜芯看出什麽,又沒偏得太明顯:【拍我幹什麽?你不是要自己做vlog博主嗎?拍自己啊。】

顧清崖卻擺弄着手裏的手機,漫不經心道:“你好看啊。”

徐瑾哽住。

楊苜芯不愧是學心理學的人,徐瑾自己也感覺到和她聊天十分舒适,兩人從一杯茶聊起,一開始是她說三句徐瑾說一句,一邊聊一邊觀察她的表情,把自己寡言少語的人設貫徹到底。

但楊苜芯也不急,聲調緩緩,娓娓道來,到最後徐瑾也實在沒觀察出什麽,于是順着她的話道:“實話說,和您聊的很開心……您不好奇,我為什麽會一個人來醫院看心理醫生嗎?”

楊苜芯柔和道:“你想說的話,我很樂意聽。”

徐瑾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半真半假道:“我讨厭我的父母,他們重男輕女,從不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別說來醫院,哪怕是我死了,他們可能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她譏諷道:“我在他們那裏,比起孩子,更像一個不要錢的保姆、任由宰割的工具、随意操控的木偶。”

徐瑾特意提到了木偶這個詞。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楊苜芯的表情似乎僵了一下,但那只有短短一秒鐘,然後又迅速恢複了正常。

她不表露同情,也不說安慰,只是嘆了口氣:“重男輕女啊……确實無解,但我相信你會變成現在這樣,絕對不會是僅僅因為這一件事……所以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将來如何呢?”

徐瑾愣了一下:“什麽?”

“你願意來看醫生,說明你的內心有自救的意願,但到底能不能自救成功,還得看你的選擇。”

楊苜芯說:“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徐瑾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微微皺眉,又很快松開。

“你說。”

“我有一個……”楊苜芯似乎在斟酌着如何描述,吐字都顯得十分艱難,“一個擁有嚴重暴力傾向的丈夫。”

“十五年前,我從心理學專業畢業,很快遇到了我現在的老公……可惜我看病十幾年,卻看不穿身邊人的病。”

就如同有一句話一樣,醫者不自醫。

楊苜芯凝視着徐瑾,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結婚後前兩年,他尚且對我還行,但因為一直沒能生下孩子,他一直被身邊人诟病身體有問題,于是經常酗酒到深夜回家,喝高了就會動手打人。”

徐瑾想了想她班主任那張天生冷峻兇悍的臉,覺得這種場面似乎并不難預見。

“第一次我以為他是失手,第二天他跪在地上跟我道歉,說以後再也不會犯……我信了,”楊苜芯苦笑,“或者說,我不信也沒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結了婚沒兩年又離婚,是要被指指點點一輩子的。我雖然學的是心理,可不代表我能不介意別人心裏想的是什麽。”

徐瑾點頭。

她知道後果,但她仍然自己選了這條路。

于是悲劇就從那時開始。

“打罵越來越嚴重,後來幾年,甚至成了家常便飯,我身上總是帶着數不清的傷痕,”楊苜芯低下頭,聲音已經帶了些哽咽,“我後悔了,我向家裏人求助,但我爸媽不肯信,他們覺得夫妻打架是正常的,過兩天就好了。”

“我知道唯一肯信我的,只有我弟弟,也就是你的老師——楊盛連。”

“但他當時還遠在國外讀書,我告訴了他也沒用,只能讓他幹着急,于是我選擇了隐瞞。”

徐瑾沉默着,給她遞了兩張紙。

“又幾年,也就是五年前……我撐不住了,正在我下定決心要離婚時,卻在科室給一個病人看診的時候暈了過去,”楊苜芯低聲道謝,紅着眼睛擡頭,道,“我身上的傷讓外科的醫生看見了,他怕事情敗露出去會毀掉他的名聲,于是自作主張辭掉了我的工作,把我關在了家裏,囚禁了起來。”

從此她就成了這個人的奴隸,一不順心就非打即罵。

他心情好了,又會施舍般說幾句好話,說他是愛着她的,只是她太不聽話了,還想着要離婚,一定要關起來才行。

說到這裏,楊苜芯頓了頓,犯惡心般捂了捂胸口,沒再繼續講下去:“以愛的名義行傷害之事……說明他不是真的愛你,至少沒有那麽愛。”

“我看得很明白,但我逃不出來,”楊苜芯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重重道,“但你還年輕,你才高三,你還有很多機會,有太多選擇可以改變你接下來的人生……只要願意,永遠不晚,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瑾覺得自己似乎從她的眼神裏讀到了什麽,但又看不清。

那雙眼睛含着濃濃的悲哀、悔恨、還有遺憾,以及……慶幸。

她在哀什麽?又在幸什麽?

徐瑾不知道,她只能點頭。

直到走出門,徐瑾都處在她那個眼神裏遲遲無法回過神。

醫院人多眼雜,聽完全程的曲靖兩人也滿眼複雜,默默無言地跟上了她離開的腳步。

出了醫院後,徐瑾才記起來:“我是不是還沒付錢?”

顧清崖打了個哈欠,擺弄着剛剛拍到的照片和視頻:“看樣子她也并沒有要收的意思。”

“你老實說,”徐瑾沒管身後跟着的兩個小尾巴,直接停下腳步,嚴肅地看着顧清崖,“這起案子裏,真的不會有人死嗎?”

顧清崖把目光從手機上挪下來,挑了下眉,似是而非道:“命中注定會死的人……我無法确保。”

徐瑾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更沉默了。

“什麽意思,”曲央央終于忍不住插嘴了,“祖師爺,您知道這案子是怎麽回事?”

顧清崖聳肩:“大概猜到了。”

曲央央不解:“那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們?”

顧清崖笑道:“直接告訴你們不就沒意思了嗎?真的要出事的話我會出手的。但在此之前,是個歷練你們的好機會,可不能浪費。”

曲央央瞪大眼睛:“就這短短片刻,誰知道那位楊醫生會不會遭受什麽更痛苦的事?我們就這樣放任不管?斬妖除魔懲惡揚善難道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嗎?難道歷練比無辜之人少遭受一些痛苦更重要些?”

不得不說,她這話雖然說得魯莽沖撞,但确實有大俠之心。

曲靖伸手想攔她,一如既往還是沒攔住,于是又繼續了沉默。

顧清崖眸中流露出幾分欣賞來。

但……

“要懲惡揚善的是你們,”他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不是我。”

徐瑾看了顧清崖一眼,見曲央央還要理論,開口打斷道:“你們既然聽到了,那應該也注意到了,她沒有把那個故事講完整。”

曲央央到嘴的話噎了一下。

“五年前她被囚禁,然後呢?”徐瑾沉沉道,“她是成功離婚了,還是自己逃出來了……或者說,是有人幫她逃出來了?”

曲央央沉默兩秒:“難道是木偶裏的什麽東西把她救出來了?就算是這樣,祖師爺不是更應該直接告訴我們怎麽回事,好結束這個案子呢?”

“可你怎麽解釋她又重新出現在醫院上班這點呢?”徐瑾把她的話堵了回去,“她不怕她丈夫吳習民再去醫院堵她,把她帶回去嗎?”

“很多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像家暴一樣——但大廳的護士告訴過我們,楊苜芯是一個月前複職的,這一個月裏她都沒有被她丈夫強行離職,而這其中有什麽隐情,她都沒有說。”

曲央央啞口無言。

“還有一點,你們或許沒注意到,”徐瑾眯了眯眼,“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提過,她‘精神失常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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