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浩劫

顧涯說要幫她, 徐瑾卻笑:“哪有那麽容易。”

“容不容易的,也得試試才知道。”

這一瞬間,徐瑾看到他眼裏閃爍的, 是少年人獨有的銳利鋒芒和意氣風發。

于是第二年的春末,在他一手幫助和支持下, 徐瑾的父親終究還是将商隊的把持權交給了她。

拿到掌權私印的那一刻,徐瑾忽然很想見見他, 想看他笑, 想聽他的誇贊,更想告訴他……她做到了。

原來有些困難并非無法克服,只是沒有遇到能讓她拼盡全力去做的那個理由。

但現在, 他就是徐瑾的理由。

但顧涯來去成謎,恰好這兩天又到了他不見蹤影的時刻, 即便徐瑾想見他,一時半刻也見不到。

如此難捱到午時, 商隊休整, 停在大齊邊境一座城外不遠處。

這裏人煙罕至,只有樹木郁郁蔥蔥, 常有動物路過時細碎的聲響, 徐瑾一頓烤魚吃得心不在焉,每次以為是顧涯回來了,都是虛驚一場。

最後撥開草叢一看, 原來是只受了傷的狐貍,毛色雪白, 像極了她夢中那只雪白的貓。

旁邊有隊裏運貨的夥計瞧見了, 湊過來一看, 笑道:“雪狐是祥瑞之兆啊, 不過這狐貍受了傷,可能撐不了多久了。老大,不然咱們把它留下吧?也不費多少夥食錢。”

徐瑾于是也忽然想起,夢裏的顧涯既然那麽喜歡那只貓,那他會不會也很喜歡這只狐貍呢?

幾番猶豫,又有幾個夥計在一旁撺掇,徐瑾一時心軟,便将狐貍抱回了營地。

第二日,顧涯從外面回來,窗沿上傳來三聲扣響,接着便是他慣常懶散的聲音:“聽說你收了只狐貍?”

徐瑾推開窗戶,驚喜道:“你回來了?!”

顧涯失笑:“先回答我的問題。”

徐瑾頓了頓,撇嘴道:“是啊,我看大家都挺喜歡的……在大齊,雪狐是祥瑞之獸,養養也無妨。”

顧涯思索了下:“這狐貍來頭不明,你确定要養?”

徐瑾莫名道:“狐貍還要有什麽來頭?而且……不能養嗎?”

顧涯對上她忐忑的目光,良久,嘆了口氣:“算了,要養就養吧。”

左右……一只狐貍,應當出不了什麽亂子。

他說着,轉身就要離開,徐瑾愣了下,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就拽住了他:“等等,你還要出去?”

“出了點意外,”顧涯面帶幾分疲憊,他揉了揉眉心,含糊道,“我是怕你們這裏有什麽情況,就趕回來看一眼,這就又得走了。”

徐瑾脫口來了一句:“你是神仙嗎?”

顧清崖愣住。

徐瑾抿了抿唇,放開拽着他袖子的手:“我……看見你禦劍飛天了。”

顧涯沉默片刻,嘆息着笑:“你要是願意這麽想,那我也算是吧。”

“那你每個月出去的這幾天……是在捉妖嗎?”

顧涯又想了想:“也算是?”

“什麽意思?”

他簡潔道:“捉妖,進食。”

徐瑾沒懂。

但顧涯沒再給她繼續提問的機會,說罷,轉身再次離開了。

那黑色衣袍一角飒飒抖在風中,襯得他背影如此單薄清瘦。

徐瑾未出口的告白也随着這倉促對話的結束而重新咽了回去。

她想,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又想,這衣服顏色太沉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不适合他。

那什麽适合他呢?

徐瑾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詩。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青色。

是青色最适合。

它最張揚,最溫柔,最穩重,最肆意,最耀眼,最自由。

沒有什麽比它更适合顧涯了。

再等等吧……

徐瑾擡眼,看見窗外陽光明媚,萬裏晴空。

她想,再等等。

等再過幾天,等她二十歲的生辰,到時候,她一定會開口的。

因為顧清崖語焉不詳的緣故,徐瑾也看出他似乎并不是很歡迎這只狐貍的到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沖動之後,又顧念到父親也并不支持她的決定,以及商隊行走之中确實不方便養動物的緣由,徐瑾給它處理了下腿上被不知名野獸咬傷的傷口,還是将它放了生。

狐貍走時依依不舍地蹭着她的手心,徐瑾心一狠,推了它一把,低聲道:“快走吧。”

狐貍跛着腳,一瘸一拐,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藏在暗處的顧清崖看到這裏,就知道要糟。

——是的,他從徐瑾變成貓時那一世開始,就一直跟着他們,好在這一次輪回鏡沒有再生效,他進入的是幻術世界。

也因此,幻術中的顧涯是假的,所以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他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跟蹤偷窺。

他看到的徐瑾上一世是只貓,沒有出現任何狐貍的蹤影,應當是從顧清崖腦海中提取出的記憶,而這一世……大約就是狐妖的記憶了。

也有可能,摻雜了一點徐瑾的記憶?

這種情況下,按理說顧清崖該出面将徐瑾喚醒了,但顧清崖卻有些猶豫。

他需要一個真相。

不僅是這一世狐妖到底和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還有很多很多……

在幻術世界中受傷甚至死亡并不會影響現實世界的狀态,只是痛苦都很真實,會讓幻術中的主角沉睡得更深。

顧清崖正權衡着,這一幕卻恰好被路過的徐瑾父親看到了,他哼了一聲:

“不是說喜歡嗎?怎麽又不養了?”

徐瑾于是笑笑,坦然道:“他不喜歡,留在我身邊也不好養,就算了。”

顧清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罷了。

記憶什麽的以後再說,還是先管管這丫頭吧。

然而他剛做好決定,正要現身,太陽穴卻忽然跳了好幾。

随即許多塵封的記憶碎片都如同雪花般一股腦湧了進來,震得他頭腦發暈。

該死,這個時候恢複記憶?

顧清崖抓着樹枝的手指泛着用力的青白色,額頭冷汗淋淋,卻愣是一聲沒吭。

半晌,守衛巡邏的夥計聽見噗通一聲響,似乎是什麽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

然而他撥開草叢往聲響的來源一看,草地上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不遠處的山丘上,一只狐貍看着長長的商隊,眼裏是無盡的貪婪。

……

徐瑾沒有等到顧涯再次回來。

放走狐貍的第二天,巡邏的守衛遭到不明生物的襲擊,沒了一只眼。

第三天,兩名守衛失蹤。

第四天,他們在五公裏外的亂葬崗上找到了兩名同伴被啃食了大半的屍體,當晚,又三人失蹤。

第五天,流言四起,有人說前天晚上看見了一只紅眼睛的狐貍,叼走了一位同伴殘肢,想起前段時間徐瑾突然放走的狐貍,紛紛猜測是徐瑾不肯供奉狐妖,現在狐妖來找他們索命了。

第六天,失蹤的人越來越多,商隊裏來往的人對徐瑾的議論聲也越來越大,指責她為什麽不能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偏偏救了狐貍又不肯養,現在遭到報應了。

夜裏,徐瑾在駐紮的營帳裏輾轉反側,心想,難道真的是她給商隊招致了災禍?

她心裏憋悶,偏偏顧涯還沒回來,麻煩無處解決,也無法說出什麽令人信服的理由來阻斷謠言。

再這樣下去,商隊人心會越來越亂。

明天就到下一城了,徐瑾想,等天亮,就去把私印還給父親吧,撐過這一次再說。

她摸了摸枕頭下的私印,想假裝并不在意,卻倏地想起顧涯那張慣常含笑的臉。

還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委屈。

明天是她的二十生辰……卻遇上這種事。

快點回來吧,顧涯。

昏昏沉沉間,徐瑾聽見外面人聲沸反盈天,便又從夢中驚醒,披上披風、掀開帳子一瞧,外面亂哄哄地一片,有人叫嚷着有妖怪,有人尖叫着逃命,人影憧憧,看不清晰。

徐瑾聞到空氣中有血腥味,一低頭,腳下似乎還攔着個什麽東西,便蹲下來摸了下。

黏糊糊的。

是血。

八尾狐妖現出原形,從遠處的樹林中漫步而出,足有三個成年男子疊在一起一般高,一腳就能踩碎半棵樹。

而眼下,它腳上踩着兩個瀕死的商人,所過之處一片血色蔓延,張口時舔了舔牙,發出略有些尖細的男聲:“真是美味啊……恐懼的味道。”

“這就是抛棄我的代價。”

狐妖亂殺,人們驚叫四逃,而徐瑾為了保護父親,就這樣輕易地、如同破布娃娃一般碾碎在了狐妖腳下。

直至死時那一刻,她仍然在想,她錯了嗎?

不,沒有。

救它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何來抛棄一說?

但她沒能留下只言片語,就此閉上了雙眼。

她死于大周邊境的初夏,這一年,她剛滿二十。

有人倉皇逃命間,手裏舉着的火把掉落在地,于是火勢迅速燎原,從地上的屍體燒到了滿地的營帳上。

于是她連個像樣的屍體都沒能留下。

顧涯再次回來時,面對的就是殘垣斷壁,滿目瘡痍。

僥幸從火災中逃過一命的徐瑾父親跪在地上,臉上全是灼傷的痕跡,抱着從火中搶救出來的女兒屍體,茫茫然地出神。

那已經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屍體手上,仍然緊緊攥着什麽東西。

這位向來急性子的父親于是默不作聲地,溫和地一根根掰開女兒的手,看見她手心裏,握着父親給她的那枚私印。

那曾經是她一直在追求的東西,她拿到了。

她小時候被內宅約束,被世俗約束,後來長大了,成人了,又被商隊約束,被同行的夥伴約束。

哪怕到死,她都沒有獲得過她真正想要的自由。

顧涯隐約知道這件事因何而起了。

他愣在那裏很久,才在身後逐漸變得微弱的火光裏,啞着嗓子,說了句:“……對不起。”

徐瑾父親擺了擺手,下意識以為他是在為因為他所以徐瑾把狐貍放了生、導致狐妖尋仇這件事道歉。

他搖頭道:“不怪你。”

但只有顧涯才知道,他這句道歉指的到底是什麽。

不管這次徐瑾有沒有把它放生,狐妖都會來尋仇的。

因為它的目标,只有顧涯。

他知道徐瑾命中有此一劫,會在二十歲當天暴斃而亡——這是她逃不過的天命。

可他萬萬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顧涯原以為這樣默默陪伴着徐瑾的日子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即便發現了,懲罰也只會落在他頭上,更不可能讓妖怪随意插手凡人性命。

可他沒想到,這場“天罰”注定還是到來了,但卻是徐瑾替他受的。

這是天意對他的警告。

是他帶來的這場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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