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稱道號為無岱的男人有兩個夥伴, 這是徐瑾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一個是只十分聒噪整天唠唠叨叨的黑鳥,一個是位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的女孩。
徐瑾這只貓加入進來後,這個隊伍就變成了四人行。
男人似乎很喜歡她, 給她取了個字做“瑾”,說這個字是美玉的意思——雖然, 徐瑾并不明白,自己一只貓, 和美玉有什麽關系。
他總是小瑾小瑾地喊她, 去哪兒都要帶着她。
但其實,他們也沒有去過什麽地方,收養她以後, 男人幾乎都不怎麽出門了,最愛做的事就是包下客棧幾個月, 放手任由女孩和那只鳥到處亂跑。
閑着無聊時,他就會坐在客房的貴妃椅上抱着她, 聽着屋外蟬鳴鳥叫, 哼着不知名的童謠小調,在昏黃的下午, 聽着搖椅吱呀吱呀地響, 然後一起沉沉睡去。
只是偶爾,一個月裏會有那麽一兩天,男人不見蹤影, 不知去幹什麽了,而她被黑鳥牢牢看着, 寸步不離, 像是得了令, 守着什麽珍貴的寶貝。
徐瑾并不在意。
第二年的夏天, 女孩出了一點意外,似乎許多人都在找她,徐瑾趴在男人懷裏,聽着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帶着幾分倦怠的意味:“那就跑吧。”
說來奇怪,她是貓,貓若不成妖,是聽不懂人話的——長期相處形成的默契除外。
她确實聽不懂別人的話,可她唯獨能聽懂男人的。
徐瑾沒有多想。
——她只是只貓,也沒有辦法多想。
男人說跑,于是他們就真的跑了,安逸了不到一年的平靜生活就這樣被打斷,徐瑾跟着他們四處奔波,一個地方待了沒幾天,又要換個地方。
換到後來,她水土不服,吐了好幾天,男人毫無辦法,只能心疼地摸她的腦袋,手掌溫熱,力度柔和,帶着他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青草香。
這味道已經伴随了她大半年的時間,徐瑾早已習慣,甚至心想,這人确實不錯,尤其是撸貓的手法,相當舒服。
如果能一直這樣被他摸下去,但也算是貓生一件幸事。
她想着,又累得趴在男人膝頭睡去了。
迷迷糊糊間,她被放到了床榻上,聽見了女孩向男人告別的聲音。
快要醒來時,又聽見男人模糊的聲音在屏風後傳來,像是在和誰對話。
“嗯……時間快到了。”
“您打算怎麽辦?”
這聲音嘶啞難聽,是那只總在她耳邊聒噪他前主人有多可愛的黑鳥沒錯。
徐瑾不知道,按理說,她這輩子本來只是一只普通的流浪貓,沒有任何活命的能力,會在茍延殘喘了一年半後,死于深冬時的繁華市井街頭。
是男人的出現,改變了她本該颠沛流離的半生。
也正因為一直跟在他身邊,或許是仙人仙力耳染目濡,她也慢慢開了些靈智,能聽懂許多對話。
她又聽見,男人聲色淡淡道:“不怎麽辦,等,找。”
“您找她這一世就花了近百年……找回來還是只貓。”黑鳥生澀道,“恕我直言,我不明白您為什麽這麽執着于找到她。”
貓?
徐瑾清醒了大半,從床榻上爬起來,慢半拍地歪了歪頭:
是在說她嗎?
“更久的也找過,”可男人還是慢吞吞的,聲音裏帶着他慣有的懶散,“找不到就算了,找得到……至少讓她少受點輪回之苦。”
黑鳥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聲音裏帶着些許憤憤不平:“是您自己說的,人妖相戀,從來沒有好結果。”
男人笑了:“她又不是妖,我戀什麽?”
黑鳥悶悶地“哦”了一聲。
又過片刻,屏風後才傳來一聲清淺的長嘆。
“……那就不戀吧。”
徐瑾聽不明白。
她從屏風後繞過去,撲進了男人的懷裏,聽見男人熟練地抱住她,含笑喊:“小瑾。”
她喵了一聲,算作回應。
宏陽35年,人間康望帝駕崩,幼子即位,改年號為熙康。
54年後,年號又變為順天。
順天27年的初秋,女孩走了。
黑鳥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日子也在越來越冷的天氣裏一點點悄然逝去。
徐瑾就這樣跟着男人又繼續過了一段安逸又祥和的時光。
這段時光不長不短,既不足以讓她過分留戀,又不至于讓她全然釋懷。
她開了靈智,卻終究沒能化妖,死時的那個隆冬,珠城的雪落了一整夜,在屋檐上攢了厚厚一層。
天色破曉時,男人在軟塌上沉沉睡去,手卻還蓋在她的腦袋上,一如既往地溫熱、柔和。
像是知道她會離去,這一整晚,他的手都沒有挪開過,如同撫慰,又似是告別。
貓的一生短暫至極,但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她如今也正值青春,約莫二十歲,卻就此“無疾而終”。
但她想,此生能遇見他,倒也不算太虧。
徐瑾沒有叫喚,她趴在男人手邊,一動不動,如同以往任何一個普通平淡的日子裏一般,打了個哈欠,然後閉上了眼。
她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屋外漫天的雪色。
黑鳥在屋外的空中盤旋,飛撲時帶下來的落羽壓住了天色,顯得陰陰沉沉,如暮色早降,又似訃告亡靈。
*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
徐瑾驚醒。
樹梢上的鳥雀被她起身時的動作驚飛,黑壓壓一群撲向天際,莫名讓她想起了夢中那個記不清臉的黑鳥。
遠處有人叫她,徐瑾撓撓頭,從樹梢上跳下來,一邊想,這夢未免太真實了,可她怎麽會在夢裏變成一只貓呢?真是毫無道理。
一邊又覺得,她似乎忘了點什麽。
忘了什麽呢?
……算了,大概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她朝不遠處的商隊揮了揮手:“來了!”
順天30年,梁國大亂,天下五分,一為北漠,二為西夏,三為南诏,四為東祁。
中有殘梁,獨守兩城,茍延殘喘。
又幾十年,西夏與南诏合并,為大周,東祁吞噬殘梁,為大齊,兩國聯盟,共同抵禦北漠。
而徐瑾則于大周豐瑞十五年,出生于北漠與大周交界的邊境處,家族世代經商。
十九年後,她在與父親一同運送兩國商貨來往的路上,遇見了她的那位夢中人。
青年身負長劍,風塵仆仆,摘下鬥笠時,露出一張百年來幾乎未曾變過的臉龐,年輕,且俊秀。
此時,距離徐瑾上一次和他見面,已經過去了兩萬八千一百三十九天。
她盯着那人看呆了眼,手中的茶水都灑落了滿桌而不自知。
父親不滿地訓斥:“幹什麽呢?回神!”
聽見聲音,徐瑾看見對面的男人頓了頓,擡眼朝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
視線相撞,男人颔首淺笑,徐瑾卻慌忙轉頭,心中驚悚至極:那個夢,難道是真的?
其實她已經不盡記得夢中情形了,可只是和這人對視一眼,男人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又立刻在她腦海中清晰了起來。
這場相遇,是宿命嗎?
徐瑾不知道。
在路邊客棧短暫休整之後,商隊重新啓程,然而這一次,男人卻跟了上來。
他道:“在下游歷四方,一直在尋找早年流落天涯的至親妹妹,一路走來,盤纏已經所剩無幾,不知閣下商隊中可還缺人?在下武藝尚可,可以幫忙守着商隊,只求溫飽足矣。”
父親見他風塵仆仆,又只身一人,便當他是名江湖俠客,而商隊在三國來往的路上總是會有許多意外,有個随身護送的人倒也不錯,于是欣然答應。
問其姓名,男人只說:“鄙姓顧,單名一個涯字。”
于是商隊裏的人便都稱他為顧少俠。
這位顧少俠就這樣跟着商隊一起走走停停,卻行蹤神秘,永遠只在商隊有危險時出現,長劍一橫,三兩招便能将前來找事的喽啰掃個幹淨。
也因此,徐瑾父親越發認定他有本事,待他更加熱絡,慢慢地,徐瑾也和他熟識了起來。
只是他行跡匆匆,常有兩人聊不到兩句,他又突然消失的情況。
時間一久,徐瑾難免心有疑惑,問他:“你每個月總有幾天找不見人影,到底是做什麽去了?”
“顧涯”就笑。
彼時他靠在一處別院的樹下,和屋內的徐瑾隔着窗戶相對而望,樹上的桂花紛紛落下,随着香味飄進來的,還有他帶着幾分笑意的聲音:“我還想問,你怎麽總是偷看我?”
徐瑾一僵,不自覺地蜷縮了下手指。
顧涯說:“你瞧,有些事情,其實不必追問過多,彼此清楚就好。”
徐瑾便也沒了追問的理由。
她總不能說,我瞧着你眼熟,像我上輩子的情郎吧?
但少女懷春,顧涯雖然并不是日日夜夜都在,卻也幾乎天天都會出現在她面前,可不管怎麽奔波忙碌,他那身黑色長袍似乎永遠都不沾塵土。
和商隊裏一幫灰頭土臉的糙漢子比起來,更是顯而易見的幹淨和俊秀。
徐瑾不可否認,她動心了。
可她不說。
她覺得少年俠客逍遙又自在,而她卻此生大概只能困于商隊或內宅之中——
她是家中獨女,曾和父親約定,如果二十歲以前無法徹底接手商隊,那麽二十歲之後,就要回到家中,招婿入贅,相夫教子。
這已經是她再三争取後得到的最大時間期限了。
而距離這個日子的到來,還有一百天不到,她對接手商隊之事,卻仍然無法徹底完成。
自由自在的人,屬于遼闊的江湖或廣袤的山海,但絕對不會屬于她。
可過了一段時間,顧涯又出現在她面前,問她:“你不想做嗎?”
徐瑾那時正清點商隊的賬務,聞言一愣,轉頭透過镂空的窗戶看向他:“什麽?”
顧涯半開玩笑道:“商隊老大。”
徐瑾也想故作輕松地說不,也想巧笑嫣然地告訴他,自己可能沒這個天賦,也許過了這個夏天,就要回老家嫁人去了。
徐家家大業大,哪怕她不抛頭露面,宅在後院裏待一輩子,也能吃喝不愁,平安到老。
可她對上青年那雙清透的眸子,卻忽然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那并不快樂。
也并非她想要的生活。
顧涯說:“我幫你。”
作者有話說:
沒有打錯,就是顧涯!假名,懂的都懂:-D
*出自:魏晉·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