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理想

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百次輪回是徐瑾該經歷的劫難, 而顧涯擅自插手,始終相随,讓徐瑾原應充滿坎坷的一生化去了許多磨難, 惹來了某些人的不滿。

這次狐妖的出現,讓顧涯明白, 已經有人發現他了。

他戴上鬥笠,對這位驟然喪女的父親說:“您放心。”

“我會替她報仇。”

安頓好對方後, 顧涯化作徐父的模樣, 一路趕到官府,報官說有一男子,屠殺了整個商隊後消失不見, 請求官府幫助。

當晚,他便将自诩幻術造詣已是巅峰的狐妖捉了個現行, 再以它最為驕傲的幻術之法,将它變成了一個成年男人的模樣, 并在它眉心點了朱砂印, 禁锢了狐妖所有的術法。

再将其扔到官府門口,帶着顧涯僞造出來的罪證, 最後對方只能徒勞無功地掙紮着, 看着自己就這樣被關進了人間的大牢。

法術被禁锢,除非顧清崖身死道隕,否則狐妖一輩子無法變回原形, 也就永遠無法脫離這間大牢。

他會跟着外表的模樣一般,随着年齡的增長而逐漸衰老, 體驗人類的生老病死, 最後化為一捧黃土, 入黃泉下輪回。

而以屠殺數十人的罪名來看, 他這輩子都只能在大牢裏待着,出不來了。

這是遠比死亡更令人、不——令妖痛苦的懲罰。

“天罰”給予他的警告,他不吝奉還。

顧清崖最後看了一眼官府的大門,轉身重新戴上鬥笠,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

在茫茫數億人中尋找某個靈魂,并不是一件易事。

顧清崖排山倒海呼嘯而來的記憶中,看見那個輾轉于八荒四海、卻時常得不到任何徐瑾消息的自己時,這樣想着。

徐瑾不知道,他們的相遇從來不是偶然,而是顧清崖尋遍天下、踏過百年,方能追到的一點蹤跡。

臨安老祖是許多門術法的創始人,蠱術、陣法、符咒……還有蔔卦。

可他能蔔遍天下人,卻唯獨蔔不到徐瑾的命運……算不到她究竟在何方。

是命數,更是天意。

……

大周立朝205年,與大齊合并,史稱東齊時期。

東齊151年,權利四散,丞相挾天子以令諸侯,天下大亂、諸國征戰,其中又以趙國為首,誓要吞并其他小國。

趙太和13年,徐氏出生在魏國一座小鎮中。

她生下來便父母雙亡,做過乞丐,吃過百家飯,讨過百家衣,直到後來戰火連天,魏國危急存亡之際,她為求活命,女扮男裝,以男子之身參了軍。

那一年,她17歲。

一年後,她于數萬人面前,在硝煙彌漫中,一刀挑斷了趙國大名鼎鼎的将領首級,一戰成名。

大殿之上,她抹去僞裝,散下長發,叩首坦白自己的女兒身。

魏王大怒,恨她欺君之罪,卻又不舍如此一個奇兵名将就這樣死去,于是免了她的死罪和大賞,貶她去了邊境一座名為珠城的小鎮。

這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徐氏不言不語,三拜九叩後,脫下剛到手的官帽,接下旨意,拎着她的大刀,和她手下的三十親衛,一路颠沛,直至珠城。

沒有人知道後來的珠城到底發生了什麽,正史中也沒有留下關于她的只字片語,只有簡單一句:安盛30年夏,徐氏女死于守城之戰。

這個城,指的就是珠城。

一代名将就此無聲隕落,卻在正史中卻連姓名都不配留下痕跡,只因她是女兒身。

……何其諷刺。

徐瑾卻沒什麽所謂。

其實她從出生起就沒有名字,鎮裏的叔叔嬸子都對她二丫二丫地喊,熟悉的人都這樣叫她。

入了軍營後,倒有人恭稱她一聲少将軍,但這稱呼随着她女兒身的敗露,也迅速銷聲匿跡了。

有一日她看到一塊美玉,想起同村的孩子讀私塾時,她偷偷在外面聽先生說到過,瑾字就是美玉的意思,于是便将“瑾”當做了自己的名字。

這名字來得粗暴草率,她也沒和什麽人講過,直到這一天——

二月初三,珠城的雨細細密密。

城北破敗許久的寺廟中,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少女靠在破舊的窗棂邊,身上還在不斷滲血的傷口仍然散發着陣陣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

她簡單給自己包紮後,意識已經有些昏沉了。

但忽然,寺廟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平緩的腳步聲漸近,女孩瞬間清醒過來,握住腰間的佩刀,身體呈現出一種緊繃的狀态來,生澀道:“誰?!”

來人的腳步聲一頓。

随即昏暗的寺廟內,憑空亮起一道燭火來。

火光映照着來人清隽的臉龐,顯得他的面部輪廓溫潤又柔和,一身黑袍更襯得他更加清瘦與孑孑而立。

他肩頭的黑鳥朝她怪叫了一聲,随即被男人伸手一按,便又收斂了叫聲,老實下來。

再看他身後的佩劍和這悠悠然的架勢……不像她意料之中的刺客,倒像是位雲游四方的逍遙道人。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徐瑾忽然有些恍惚。

這一幕太過眼熟。

青衫煙雨客,似是故人來。*

徐瑾拔刀而起的手就這樣頓在了刀刃出鞘的那一刻。

男人垂眼,仿佛沒看到她的動作一般,淡定自若地朝她行了個禮說:“驚擾姑娘,實在抱歉,在下這就離開。”

然而正要轉身,他的眼神卻忽然在徐瑾的肩上停住了。

徐瑾下意識捂住肩上的傷口,還未說話,對方倏地開口問道:“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這語氣嚴肅、還帶着些許不知是不是真實的……擔憂?

徐瑾一頓,頗有些奇怪:他們很熟嗎?

男人卻已經找來一個不算髒的蒲團,不容分說地按着她另一邊肩膀讓她重新坐下,随即起身道:“我去去就回,你不要走動。”

徐瑾:?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男人說是去去就回,果真就是去去就回,徐瑾尚且還未完全放下警惕,只聽腳步聲消失在門口不過須臾,很快又重新響起。

徐瑾懷疑他根本沒有出去,其實只是在門口走了兩步。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猜對了,畢竟顧清崖當然不可能告訴她,他不是道人,而是仙人,手中的乾坤袋裏諸多靈藥寶貝,随便拿一個出來都價值連城。

治她肩膀上的傷,不誇張的說,算大材小用。

為了不讓徐瑾起疑,他還特意調了下靈藥的功效,不會顯得治愈得太快。

當然,這些徐瑾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個陌生男人出去一趟,帶回來的草藥往傷口上一敷,那麽重的傷口立刻就止了血,甚至都不疼了。

徐瑾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誰?為什麽要幫我?”

男人幫她重新包紮的力氣不大,徐瑾若想掙脫,也是輕而易舉,但她沒有,只是放在刀鞘上的手依然随時待命。

男人并不回答,将傷口處理完後,才重新起身,又恢複了那副淡淡然的模樣:“不重要。”

他是誰,不重要。

男人拱了拱手,轉身就要離開,徐瑾卻不知是哪來的沖動,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擺:“等一下——”

男人頓住,轉頭。

徐瑾并不習慣仰視別人,她略有些艱難地站起身,道:“你不能走。”

“?”

徐瑾說:“你看了我的肩膀,你要對我負責。”

顧清崖:“……?”

寺廟短暫倉促的一場相遇後,徐瑾硬是拉着顧清崖和她一起,在寺廟中度過了這個微妙又平衡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徐瑾傷勢差不多已經好全,她檢查了下傷口,又古怪地看了眼靠在門邊似乎在思索着什麽的男人,覺得有意思。

她讓他別走,他就真的一夜都不曾離開,明明只要他想走,就必定沒人攔得住。

還有這有奇效的藥和他奇怪的态度……

徐瑾垂眼,琢磨着心想:難道是對手派來的細作?

不玩陰謀刀槍論,改搞攻心計了?

既然顧清崖都已經留下來了,那他再想走,也得看徐瑾同不同意。

于是半推半就間,顧清崖就這樣,跟着她回到了珠城新建不久的将軍府中……再次踏入了她本就不平靜的生活。

徐瑾越發覺得他新奇,是因為他不愛待在這裏,時常會莫名失蹤,而一旦徐瑾确實遇到什麽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又會默不作聲地出現、幫忙解決,再接着消失。

他對徐瑾的來歷、過往、遇到過什麽,似乎都毫不關心,兩個人在同一座府邸上相處了一個月,卻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也算府中半個客卿,卻對主公的事漠不關心,他沒有好奇心的嗎?

有一日,徐瑾故意主動同他說起:“我近來在查隔壁城的知府貪污一事,證據找到了,但究竟上不上報,我有些拿不準主意——你怎麽看?”

“姑娘何須問我?”

“不能問嗎?”

“……”

“那我去問李副将。”

李副将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身健碩的肌肉,笑起來卻像個二傻子,是和她一起下江南守珠城的三十親衛之一,也是和她一同長大的竹馬,同她關系親厚。

顧清崖立刻道:“等等。”

徐瑾挑了下眉,本就沒有徹底起身,聞言便慢悠悠地又坐了回來。

“怎麽說?”

“最好的選擇是,”顧清崖沉默片刻,沉聲道,“壓下來,不要講。”

當今天下局勢混亂,魏王不算昏君,卻也不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能管得住邊境不被侵犯就算不錯,不會有閑工夫來管知府貪污這點小事。

徐瑾剛被貶入珠城不久,無數雙嫉妒的眼睛都還在盯着她,私自查案的事一旦被爆出來,就不是再被貶一次這麽簡單了。

即便貪污之事已經腐敗到全國上下都經濟停滞,下層百姓被壟斷資本、一年還沒有過四季已經餓死了數萬人……

這事也不是徐瑾能管得起的。

可徐瑾盯着他的側臉許久,也沒說話。

顧清崖受不了她的目光灼灼,匆匆起身,轉過視線就要離開,卻又被徐瑾的聲音叫停了下來。

“你說得對。”

顧清崖頓了頓,閉了閉眼。

下一秒,女孩卻又悠悠道:“可我不想這麽做。”

道理她都明白,可她做不到。

她以此身立足,生于珠城,受百姓諸多恩澤方能長到今日,若不是他們,她早就死在了鎮上不知哪個角落裏,萬萬活不到如今功成名就、住着大宅子、吃着國家糧饷的時候。

做人要知恩圖報,這是她從小就懂得的道理。

不能她為了自己能活下來,讓百姓因為她退後的這一步,而生生餓死街頭。

徐少将軍的座右銘是:生命誠可貴,理想價更高。

她的理想首先是國泰民安,然後是登上高位、為更多的人謀福祉。

但若為百姓故,二者皆可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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