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下章完結 (1)
雲玑道人說:“今日,你們都是我的祭品。”
而與此同時,折疏看到無數妖魔撞在結界上,黑色的羽毛紛揚而下,但是它們卻沒有停下來,反而向後拉開一段距離,更加猛烈地撞擊崖壁。不一會兒,無形的結界便被鮮血染成了暗紅的實體。折疏這才看清橫亘在眼前的結界呈球狀,将祭天塔籠罩其中。
雲玑道人面對西方,早已注意到結界出現了裂痕,皺紋橫生的臉散發出奇異的光彩,九疑的劍準确無誤的刺入雲玑的心口,直透入背!
雲玑一口鮮血噴出,而臉上卻緩緩綻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笑容越來越大,最後甚至癫狂地大笑起來。
狹長的鳳眸閃過一道寒光,九疑握劍的左手生生一轉,在他腹中攪動,髒器破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鮮血很快染紅雲玑道人白色的道袍,在他腳下積成一灘血泊。
折疏曾有聽聞,魔族嗜殺,手段之殘酷駭人聽聞,其中尤以九疑最甚。因此妖魔兩界大戰中,妖物一旦被魔族擒獲,皆紛紛自殺,沒能自殺的,往往被虐得生不如死。所以五十弦一直不太希望她與九疑走得太近。從前折疏覺得五十弦是故意诋毀九疑,以達到疏遠二人的目的,才此時親眼看到九疑面不改色地把手插進雲玑道人的胸口握住他的心髒時,才覺得五十弦果然所言非虛。
果然是因果報應,宿命輪回。
當年他使計挖了折疏的心髒,現在九疑取了他的心髒。
一直在盤算着什麽的雲玑道人臉上終于出現了恐懼的表情,他死死握着九疑的手腕,瞳孔因劇烈的疼痛漸漸渙散起來。“饒、饒命啊~”
心髒在九疑手中有規律的跳動着,九疑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睨着雲玑道人:“饒你?為什麽?”
雲玑道人額上直冒冷汗,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害怕,抑或是兩者都有。“我錯了,我再也不會碰折疏姑娘了,大俠饒命啊~”哭得涕泗橫流,頗為慘烈。
九疑驀然收緊五指,眸底有疑惑神色,顯然不相信他的陰謀會到此為止。然而不管他是否還藏了其他陰謀,他都會守護折疏的安全。“折疏的心髒在哪裏?”他問。
雲玑道人頓了一下,不甘願的擡手指向祭天塔:“在第九層的神龛裏。”
折疏撐腮想,雲玑道人這出戲倒是演得不錯,若她是第一次見他,定會被诓騙過去,可惜了。緩了許久,她終于恢複了一些力氣,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朝九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把魅送過來陪她一起。而九疑繼續看着雲玑道人,免得他又耍什麽鬼點子。
自從九疑出現後,魅已經不受雲玑道人控制。這些低級魔物向來只遵從力量最強大的人,在魔界之君面前,雲玑道人這個靠吸食妖魔之力為食的人不過是一只蝼蟻。
祭天塔的第九層,折疏之前來過一回,只是那時,她并未多加注意擺在角落裏的那座神龛,只記得那個閣樓似的神龛前懸了一張青竹門簾。估計任誰也想不到會有人把那麽重要的東西放在神龛的門簾後,雲玑道人還是有腦子的麽。
在感嘆雲玑道人的聰慧時,折疏還保留了警惕之心,遠遠地提了一根棍子警惕地掀開竹簾,果然在裏面找到了一只琉璃盞。竟然沒有箭矢和毒氣等陷阱,折疏頗為奇怪,奇怪之餘,又覺欣慰。
然而,當折疏打開琉璃盞,取出放在裏面宛如鲛珠般的心髒時,臉色陡然變了——是假的!
“啪~”琉璃盞并珠子齊齊摔在地上。
折疏沖到窗口,大喊:“九疑——”
可終究是太遲了。無數妖魔從眼前呼嘯而過,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擋住了璀璨的陽光。她眼睜睜的看着妖魔齊齊向九疑奔去,他身上的傷口引來魔物的垂涎,雲玑道人在鋪天蓋地的黑夜裏綻放奸計得逞的笑容,十根細長的血線從袖擺下延伸出來,攀上被九疑奪走的心髒,束縛住他的左手。
九疑的右手已近殘廢,根本無法進行同時解決掉雲玑道人并,滿天妖魔,除非他發動強大的法術,但那勢必會摧毀祭天塔。折疏還在塔中,他不能這麽做。
折疏這時才明白過來,雲玑道人從一開始就打算用三百禦林軍的鮮血引來妖魔,再将九疑擊潰!他故意被九疑打得體無完膚,故意被取出心髒,只是為了降低他們的戒心。而折疏真正的心髒恐怕早已被他吞食,否則被九疑取出心髒後,他一介凡人不可能活得下去。
折疏不顧自己還沒有恢複靈力,飛身從九層祭天塔下躍下。七彩霓裳在風中鋪開,她咬破手腕,将自己的血潑灑在空中。幽冥司培育出的曼珠沙華之血是妖魔最甘甜的瓊漿,嗅到血腥氣的妖魔忽然掉轉了方向,齊齊向折疏撲來。
事情急轉而下,雲玑道人一時分神,被九疑掙脫,九疑擡腳提起扔在地上的長劍刺進他的後背,将他的右手牢牢地釘在石磚裏。
雲玑道人面目猙獰地道:“你殺了我,折疏也會死。”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得意地道,“你不是問她的心髒去哪了嗎?我告訴你,它就在這裏,已經融入了我的骨血,你再也拿不回去了,哈哈哈……”
九疑卻沒空理他,将雲玑道人一腳踢翻在地後,他把妖力注入劍中,橫空一劈,一陣嘶鳴後,數十個妖魔的屍體便砸了下來,但是又有無數妖魔從森林裏前赴後繼的祭天塔聚攏,若想徹底清除簡直是異想天開。
妖魔受到驚動,又将九疑團團圍住,他根本無暇去救折疏。
千鈞一發之際,忽有一道墨綠色的身影從西方疾馳而來,速度快如雷鳴閃電,連折疏視力這麽好的人都沒看清他是男還是女,直到一抹熟悉的千樹雪香氣撲鼻而入,她才曉得這位一瞬間秒掉大半數妖魔,并将她摟在懷裏的人是多日未曾見面的浮黎師父。
擎蒼劍挽出的劍花如簌簌白雪,寒氣逼人,餘下的妖魔皆被這柄上古所散發出的戾氣所震,一時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天界兩位尊神莅臨祭天塔,想必要不了多少年,祭天塔就會成為傳說中的福祉之地。雲玑道人雖不知浮黎與九疑的身份,但多少是能看出二人修為在自己千萬倍以上不止。此時他自然也明白自己大勢已去了。大勢已去的後果通常只有兩個,一個是死,另一個是生不如死。顯然他不自挂,便是生不如死,兩下權衡,當即咬舌自盡。
他自盡得太突然,折疏完全不能反應,等曉得要做些什麽反應時,已徹底反應不過來——人死後,此人所施的術法便會歸于無效。是以祭天塔周圍的結界沒過一會兒便消失了,受結界保護的祭天塔自然也随之崩塌。
而心髒已死,它所屬的主人随之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祭天塔轟然倒塌的那一刻,地表劇烈的震顫着,沒過多久,便被一分為二,一邊升上去,一邊降下來,形成一條千刃高的斷崖。浮黎與折疏險險站在崖邊,九疑在懸崖對面,冷風從下面灌上來,折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扯着寬大的袖擺,捂嘴悶悶咳了一聲,手心裏一灘黑色的血。折疏臉色發白,卻是把手攥得緊緊地,笑盈盈的對浮黎說:“九疑受傷了,你過去把他帶過來好不好?”
震顫越來越厲害,浮黎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邊,皺着眉不說話。
她握着他的手腕,難得撒嬌一回:“好不好?嗯?”
他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把她往後面拉開一段距離:“你站好了,離懸崖遠些,我很快就回來。”
她彎起眼睛:“嗯。”
看着浮黎的身影隐沒在滾滾煙塵裏,折疏再也忍受不住,撲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來,每咳一下,都會吐出大量黑色的血。她清晰地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抽絲剝繭的,像是走馬燈一般。
又是“轟隆”一聲。
九層高的祭天塔迎頭砸下來,折疏為了躲避從天而降的石頭,往後倒退數步,卻不想竟退進了斷崖中。降落的速度太快,風像刀子一般切割她的皮膚,她虛弱的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一面覺得就這樣與浮黎師父永別很悲傷,一面又很慶幸自己不會再拖累浮黎師父。她與浮黎帝君,終究是沒有這個緣分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七七酒又卡文了~~o(>_<)o ~~本來說今晚12點前更的,結果拖到現在,淚~~
最終章:正文完結
辛醜年三月三,空桑帝姬折疏卒于凡世祭天塔,神魂俱滅。
三月七日,葬禮在七重天舉行,天君憐憫帝姬連個守靈人都沒有,便将陸吾神君從天牢裏放了出來。陸吾神君歡快地蹦到空桑取酒慶祝,地仙便跟他說了折疏已殁的消息。乍聞噩耗,陸吾神君以為地仙是開玩笑的,但當地仙說他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帝姬的玩笑時,陸吾神君才相信了他。
抱着哭啼不止的岚岚魚一路飛奔到七重天的雙生殿,入目是鋪天蓋地的白色花朵,層層疊疊,如浮雲漫過宮牆,将雙生殿妝點得曼妙蒼涼。
陸吾神君鼻子一酸,一把老淚奪眶而出。
岚岚魚本就極通人性,興許是感覺到了什麽,哭得更加凄厲。
歌姬動聽的嗓音唱着哀婉的歌:“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空桑帝姬折疏在三界內外是出了名的難以親近,避世空桑後除了陸吾神君這幾位老友,幾乎誰也不見,可出席葬禮的人還是裏裏外外擠滿了雙生殿,眼熟的有姑逢山的鳳鳴上神、叢極之淵的鸾音上神、居于第一天府宮的司命星君等。陸吾神君推開擁擠的人群,待擠到主屋的大廳時,已是滿額的汗。
一口梨木棺材躺在大廳正中央,棺材前擺了一張檀香木長幾,長幾上皆是折疏平時最愛吃的水果和糕點。陸吾神君将一壺百年梨花古釀置在條幾上,一位年輕的小仙官遞過來三支細香。陸吾将細香點燃,插在積滿香灰的香爐裏,看着煙霧袅袅,繞着棺木盤旋,仿佛受到棺中人的召喚一般。
棺木裏空蕩蕩的,只放了一朵枯萎的曼珠沙華,那裏本該躺着空桑的小帝姬,她有四海八荒望塵莫及的絕色姿容,有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她為了讨心上人的歡心,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了三千株梨樹,磨得滿手的水泡,卻威脅他千萬不要告訴浮黎帝君,不然就再也不給他酒喝……
陸吾神君抹了一把眼淚,問旁邊的小仙官:“浮黎帝君沒來麽?”
暮禾搖了搖頭,憂傷的道:“自從折疏帝姬出事後,帝君便徹底失去了蹤影,天君雖派了人六合八荒的尋找,可至今毫無線索,而且聽說當時魔君九疑也在現場,他也不見了,魔族傾巢而出,都在尋人呢。”
陸吾神君嘆了口氣,眼下五十弦不在,帝君也不在,這可如何是好?
天君本有意将折疏葬在天家陵墓裏,可陸吾神君思量再三,琢磨着還是帶她回空桑得好。她一生喜歡的東西極少,浮黎帝君排第一,梨花便能排第二。空桑雖然貧瘠,但四季如春,梨花常開不敗,是她最喜歡的風景。
為她建衣冠冢的那日,向來沉寂的空桑狂風呼嘯,仿佛在為逝去的主人哭泣。滿山梨花紛紛揚揚,猶如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陸吾神君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斟了兩杯酒,一杯灑在蒼勁的梨樹下,幽幽地道:“你從前說過,待空桑滿山梨花盛開之時,便要向帝君表白。他那麽喜歡梨花,愛屋及烏,一定也會喜歡你。可這一叢梨樹也不知開了多少回了,你怎麽還是沒向他表白呢?你是擔心他拒絕你麽?其實你想多了,他對你一直都不同,你應該自信一點的。”
陸吾神君仰頭灌下一杯烈酒,眼睛紅了紅,目光望着遠方缭繞雲霧,恍惚的道:“聽說你掉進斷崖後,他為了救你也跳下去了。他靈力還沒恢複,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他明知會死,還是陪着你一起跳下去了,你說這是不是殉情呢?”輕輕笑了一聲,“你看,他果然是喜歡你的罷,倘若不喜歡,怎麽會做到這一步呢。”
一顆淚珠落下來,砸在手背上,他怔愣良久,嘴巴癟了癟,哇得大哭起來。
千年時光蹒跚而過。
十丈紅塵幾度輪回,當年的吳國早已湮沒金戈鐵馬中,朝代更疊,迄今已不知是誰的天下。對神界來說,雖不像凡世那般動蕩,卻也發生了許多事。
諸如玉清聖境已千年無主;諸如風神人選從折疏換成了因因乎;諸如青梅仙子嫁給了堂庭之山的山主棪木神君,成了他的第三十任老婆;諸如五十弦下凡歷劫後,鳳鳴山神暫接了戰神的位子,與鸾音上神暧昧不清;諸如三界聯合下令取締毀滅曼珠沙華的禁令,據說是還是魔君九疑推動的。
不變的是陸吾神君依然不知疲倦的傳播三界八卦。新來的小仙最感興趣的還是那樁發生在一千年前圍繞在浮黎、折疏與九疑之間的風月事。
風月說折疏帝姬與魔君九疑一見鐘情,浮黎帝君橫刀奪愛;又言折疏帝姬與浮黎帝君日久生情,魔君才是第三者。不管如何,浮黎帝君的去向成了衆人最關注的話題。
幽冥司浩浩黃泉河岸。
雖然三界已然取締毀滅曼珠沙華的禁令,黃泉河岸被焚燒殆盡的紅花卻也也會平白長出來,毫無生氣的黃泉河唯一的風景便是一座搭在河流上的斷橋,橋尾搭了座簡陋竹屋,屋前植了一株巨大的優昙婆羅花。三千年才開一回的白色花蕊靜靜地卧在樹幹上,遙遙望去宛如點點螢火。
樹下一襲墨色身影倚在粗壯的樹幹上,低頭翻一卷舊書,一頭銀白長發散在衣袍上,宛如深夜裏的一道流光。
正是失蹤了千年時光的浮黎帝君。
他翻了一會兒書,似是覺得疲憊,擡手捏了捏眉心。袖擺滑下來,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疤,那是被鋒利的刀刃所劃的傷痕,從手腕一直鋪到手肘,傷疤疊着傷疤,觸目驚心。他的視線落在尚未結痂的傷口上,幽深的眼眸黯了黯,薄唇輕啓:“疏兒,你什麽時候才回來?”
一千年前,他跳下斷崖,卻沒找到折疏,只尋到一支被血染紅的發簪,簪尾的曼珠沙華吃了血,晶瑩通透,宛如鲛珠所雕。他拾起簪子,發現旁邊的石塊下壓了一株将将發芽的曼珠沙華,可惜根莖被石塊砸得粉碎,看樣子是活不成了。
也許是自欺欺人,他竟覺得那一定是折疏所化,便将它小心翼翼的挖起,帶去了幽冥司。黃泉河是最适合曼珠沙華生長的地方,他将它種在優昙婆羅花旁邊,每月一碗活血的養她,他将自己的靈力分給她,想着她一定能盡快蘇醒。然而一千年過去了,它的花期快要過去,她仍然沒有醒來。
難道說這株曼珠沙華并不是她麽?
他似是不能承受這個答案,消瘦的臉頰越加蒼白,幾乎與滿頭白發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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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七月七,鵲橋相會時。
孟婆從忘川回來,帶來一壺梨花古釀,她看着一臉病容的浮黎帝君,嘆息着将酒壺遞給他:“那個昆侖山的陸吾神君每年的七夕都會往幽冥司投下一壺酒呢,大抵是自欺欺人的認為折疏帝姬回了幽冥司罷。”浮黎接過酒壺,不說話,她接着道,“帝君還打算在這裏待多久呢?你的身體不是已經到了極限嗎?”
黃泉戾氣太中,與神仙的元氣相沖,他在這裏待了一千多年,每月又要挖一碗血給折疏,能撐到現在已是難得,再拖下去,恐怕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浮黎微微抿唇,突兀地笑了一聲:“她不來,我怎麽能走呢。”
孟婆皺起眉頭:“帝姬是不會回來了,那株曼珠沙華只是普通的花。”這句話她也不知說了多少遍,可他從來沒有聽進去過。
這一回,他果然還是沒有聽進去。蒼勁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那一片血色的花瓣:“她會回來的,她知道我在等她,一定會回來的。”嗓音低柔纏綿如訴情話,“她那般喜歡我,怎麽舍得離開我。”
孟婆嘆了口氣,終究無話可說。
幽冥司不分晝夜,處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卻能看到夜色,因此分別白天與黑夜的方法就是看有沒有星星和月亮。七月七,月色到達一年之最盛,将戾氣重重的幽冥司鍍上了一層清冷輝光,黃泉河裏漂浮的魂魄發出贊美的嘆息聲。
浮黎帝君靠在優昙婆羅樹下,就着頭頂點星般的婆羅花與美輪美奂的月色飲酒,完美的诠釋了“借酒澆愁愁更愁”的意境之美。偶有一兩滴酒水灑出來,濺到樹邊紅花上。
曼珠沙華微微搖曳着,緊閉的花骨朵緩緩打開,一寸一寸,綻放出最美的姿态,伸展的花瓣宛如張開的手掌,輕輕碰觸墨綠色的衣袍。
浮黎兀自望着巨大的月盤出神,皎潔月色照耀下,天地萬物蒼白得一如空桑千樹梨花吐蕊。他時常看到她躺在庭院中的草地上飲酒,花瓣落了一身,臉上的神情是寂靜的,不像她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愛上她的,他對愛情這種東西還太陌生,對自己的嫉妒也太陌生,讓她吃了許多苦頭。他想,只要她還願意回來,他可以吃更多的苦頭的,可是她為什麽還不回來呢?
眼角騰起一團紅光,他愣了愣,發現優昙婆羅樹下的曼珠沙華竟然不在了,只有那團紅光越來越大,刺得人眼睛睜不開。他卻定定的看着那團紅光,心跳瞬間停擺。
黃泉河裏的魂魄停下來,紛紛看着這團紅光。
幽冥司血光大盛,紅光漲到極致,忽的爆裂開,耀眼的光芒中,現出一個蜷縮的人影。黑瀑般的長發裹在身上,白得透明的臉上,雙眼緊緊閉着。浮黎抽了口氣。
紅光托着她漸漸落下來,浮黎站起來,麻痹的雙腿傳來螞蟻噬咬般的癢痛,他一個趔趄,差點跌進河裏。女子已緩緩睜開了眼睛,穩穩站在橋上,血紅的衣裳,碧色的眼,是他最初遇見的模樣。
他顫聲喚她:“疏兒……”
她看着他銀白的發,愣了半晌,花朵般豔麗的面上攢出一抹調皮的笑意來,她說:“師父,我這麽喜歡你,怎麽舍得離開你。”
番外2:九疑篇
命運弄人,他與折疏正是應了這句古話。
幽冥司遇到她萬全是場意外,他為了複活衾夜,打算在她喝孟婆湯前,将她的魂魄撈出來,卻不想她的魂魄竟被河岸邊盛開的妖花曼珠吃了去。他撲了個空,可還是相信她終有一天會出現在他面前。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兩千多年。
他順手救下的那朵曼珠沙華修煉出了人形,是個極為漂亮的小姑娘,碧色的眼眸,血紅的眼,紅衣烈烈。黃泉河只有他們二人,她自然時時纏着他,他教她詩詞歌賦,她歡欣地跟着念,嗓音清脆如一泓清泉。他很喜歡聽她念詩,覺得漫長的時間有了她便不再覺得寂寞無聊。
時光飛逝。
她漸漸長成豔麗的美人,姿容絕色,六合八荒想必沒人比得上她。黃泉河裏的那些魂魄時常扒在橋頭看她,她的眼裏卻只有他一人,他跟她說一句話,她就高興地滿臉笑容。
他第一次見到她哭是一千年後她要陷入沉睡時,他說:“時間到了,你得離開了。”
她還未懂得離開的深意:“去哪?”
他溫和的撫摸她的頭發,嗓音柔軟:“你哪裏也不會去,可是你卻再也見不本君了,直到下個輪回。”。
她說:“等下次我回來,你還在不在這裏?”。
他搖搖頭:“如若我等的人終于來了,我便會走得。”。
她哭了,血紅的眼淚滴滴墜落,融化在河水中,漂泊的魂魄像是嗅到了美味的食物,一擁而上,将血珠吞得一幹二淨。她擡起袖子,擦幹眼淚:“我會回來的,到時若是你不在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你。”。
後來無數次午夜夢回,他都會想起這句話,她哭泣的臉像沾了露珠的花瓣,散發着誘人的馨香,他親吻她的臉頰,說:“你還是個小姑娘,不要輕易說這樣的話。日後你一定會遇到真心喜歡你的男人,他永遠不會離開你,他會陪你到地老天荒。”
她說:“你不喜歡我麽?”
他笑道:“我喜歡你,可你還只是個小姑娘。”
她倔強的抿着唇角,惱怒地瞪着他。
他沒有等到她蘇醒,便離開了幽冥司。因為他聽說衾夜的魂魄被神界的藥師如來收了去,聽說他為了煉一枚仙丹,需要凡人的魂魄做藥引子。為了奪回衾夜的魂魄,他闖入東方琉璃世界大鬧了一場,敗在衆神之主浮黎帝君手上,最終被封印在赤炎之魇中,長達14萬年。
藥師如來說:“衾夜的魂魄并不在我手上,你其實早就遇到了她,只是不願相信那便是她罷了。”他怎麽敢相信呢,那個黃泉河岸邊盛開的妖花竟是衾夜,他竟然沒有認出她,不但沒有認出她,還為了尋找她,離開了她。
還有三天便是他的死期,赤炎之魇裏徘徊的怨靈,快要吞噬掉他的魂魄。他想見她,他不知道她是衾夜還是誰,但他死之前無論如何都想見她一面。
他殺了一個凡人,托他的魂魄到幽冥司找她。他與那個绛宵做了交易,绛宵幫他找一個人,他為绛宵實現報恩的願望。
沒過不久,她果然來了,14萬年沒見,她的頭發長到了腳踝,臉上有了悲傷神色。他一時分不清她到底是衾夜還是那個花妖。相比再過不久,衾夜的魂魄恐怕就會與她的融合在一起,到時她就不再是她。
他殘忍地取出了她體內蟄伏的衾夜的魂魄,她漂亮的臉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她不可置信的喚他的名字:“九疑。”這是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像是一個魔咒,讓他動彈不得。他忽然害怕若是他明日死去,她該怎麽辦?她會再等一個14萬年嗎?抑或是更久?因這一時的不忍,他在剝離衾夜的魂魄時,将自己的一縷神識埋了進去,然後篡改了她的記憶,并将她交給舊時友人浮黎帝君。他相信浮黎能護好她,他相信她會過得比以往幸福。
可是,他卻從未想過她會愛上浮黎。
他本以為明日他會死,可是他沒有。凡人的血擾亂了他被魇境侵蝕的心神,致使他入了魔道,大多時候不知道自己是誰,偶爾的清醒時分,便能聽到侯在外面的魔兵傳來的訊息:
訊息說浮黎為她取了名字,叫折疏,取得是疏離分別之意。
訊息說她為了讨浮黎歡心,在空桑貧瘠的土地上種了三千株梨樹。
訊息說她釀得一手好酒,惹得衆神眼饞不已。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在黃泉時,他為她念得第一首詩便是這句,當時她還不能說話,許多之後才姍姍去問:“為何沽酒要趁梨花?”他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待你種滿一山的梨花,我便告訴你。”。
她本該是為了他種滿山梨樹的啊。
他卑鄙的想,如果當時他沒有篡改她的記憶,她會不會為了讨自己的歡心種三千株梨樹呢?會不會為了讓他高興,學了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呢?如果,他沒有篡改她的記憶,今日她深愛至斯的人會不會是自己呢?如果……
興許是他心魔太盛,有一天他闖出了赤炎之魇。闵澤湖畔,将他攔下的卻是這疏,她一身獵獵紅裙,青碧色的頭發長可及地,手裏握着一柄擎蒼,滿身肅殺之氣。
他不記得她,她忘了他。
他闖出赤炎之魇後,本就變得十分虛弱,而她又是浮黎親手教出來的徒弟,一番激烈的打鬥,他終究被她一劍釘在了魇壁上,而他撕碎了她的右手。
他與折疏終究是漸行漸遠。
绛宵說他愛慕着那個曾救他一命的神女,她看起來如此寂寞,他想陪伴在她身邊,讓她開心。這是绛宵的願望,他答應過會實現他的願望。
那一年風和日麗,空桑的梨花潔白如雪,他讓過去重演,折疏于往生海中救了绛宵一命後,卻沒有送他離開,而是收他為徒,将他養在空桑。19歲時,才認祖歸宗,回到燕氏相府。卻不想連累她一世受苦。
绛宵吃了菩提果,想起自己乃是魔君一縷神識所化。绛宵瘋了,将空桑生靈屠殺殆盡,折疏親手殺死绛宵,把他葬在叢極之淵。绛宵一死,寄宿在他體內的神識便會随之死亡。神識是神仙的心,神仙可以将自己的心分為上千瓣,但是某一瓣一旦死亡就會對宿主造成致命的影響,更何況那是他一半的心。這抹神識一死,他便只剩另外另外一瓣,那瓣寄身在折疏的左眼角。折疏左眼角的曼珠沙華越加濃麗,他的外形逐漸變得與折疏類似——銀白的長發,血紅的衣裳。
七百年後,折疏吃下記川丹,想起過去種種,跑來赤炎之魇救他。他想,她願意舍下浮黎帝君來找他,是不是意味着她對他還是有心的呢?若他留她在身邊,好生對待,她是否能忘記浮黎帝君,與他白首偕老呢?
當她一劍刺入浮黎心口時,他看到她空洞的眼,宛如終年不見天光的叢極之淵。他把她帶回了魔界,将她困在梵音殿。這是他下得最後一個賭注,賭她是因為移情作用錯愛了浮黎,還是真心喜歡浮黎。
衾夜說:“你喜歡她,卻從不讓她知道你喜歡她,是因為覺得對不起我麽?”
他不知該怎麽回答,衾夜是他愛的第一個人,他以為也是第一個。他等了她14萬年,為了複活她,發動三界大戰,使萬千生靈塗炭,甚至殺死了折疏的生父。可是最後,他竟然愛上了折疏,這真是一個笑話。
折疏逃離大梵天的那晚,他在梵音殿內喝得酩酊大醉。衾夜走了進來,她說:“是我放走她的,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她穿着一身白裙子,像是喪服,她覺得他會殺了她。
他哭笑不得:“我這麽愛你,怎麽會殺了你。”
衾夜譏诮地道:“九疑,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14萬年你說愛我,我一定深信不疑。可是現在不同,我并不怪你,但是你不該繼續拿我做借口。你愛她卻不敢說出來,只是因為你太懦弱。你怕搶不過浮黎帝君,你怕搶輸了之後再也沒有理由握着她不松手。九疑,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他自嘲的笑:“那你想讓我怎麽樣呢?”
她面無表情地道:“你希望我幫你嗎?”
“嗯。”
“那好,我會幫你。”
他以為衾夜只是開玩笑,沒想到她是認真的。她幫助浮黎将折疏帶去了輪回道,他卻以為她傷害了折疏。他不相信她,所以她心灰意冷的跳下了神魔之井,灰飛煙滅。臨死前,她明明問過他:“你是不是再也不想見我了?”
他說:“是。”
然後,真的再也不能相見。
他負了衾夜。
衾夜說要幫他,原來是想撮合浮黎與折疏,徹底斷了他的念想。既然她認為這是對的,那麽,他就會幫助他們完成轉世。他會死心,會只惦記着衾夜一人。這是他給自己的懲罰。
他雖已取回折疏體內寄宿的他的神識,但是她眼角的曼珠沙華并沒有消失,那裏有神識的殘留跡象。他依靠跡象輕松找到了他們所在的那處凡世,化身藥鋪主人杜清和。只要那顆曼珠沙華還在,他就能感知她的一切。
他看到折疏與浮黎之間的牽絆,逐漸意識到原來這就是衾夜所看到的,原來這就是她下定決心的理由。她知道如果他們三個繼續牽扯下去,折疏便永遠得不到幸福。折疏愛着浮黎,卻欠他九疑太多。所以無論何時,她都會選擇犧牲自己。
他曾問她一個可笑的問題,他說:“如果我與浮黎帝君同時掉進海裏,你會救誰?”
她那時沒有回答,他卻猜得到,她一定是救他,然後為浮黎殉情。
這并不是他想要的啊。
祭天大典那日,他被隔在斷崖的另一邊,她讓浮黎來救他,自己卻掉進了斷崖。他知道她是故意跳下去的,因為她的心髒已被雲玑道人破壞,即便轉世的條件完成,她也活不了了。她不想浮黎為了她再受到什麽損傷,所以她選擇了自殺。
她愛浮黎愛到如斯地步,他還想如何呢?他又能如何呢?
浮黎相信那株曼珠沙華就是折疏,為了養活它,丢下玉清聖境隐居在黃泉河岸,細心呵護。他明知道曼珠沙華沒有轉世,還如此胡來。他去找浮黎,想勸他回玉清聖境,卻看到優昙婆羅樹下,浮黎滿頭銀發,手握一卷書冊的模樣。
他說:“折疏不會回來了。”
浮黎不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