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黎不曉得去了哪裏,折疏一早醒來便沒看見他,連帶着五十弦亦未能見到,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尚且生在玉清聖境。午間的時候,暮禾送膳食過來,她坐在院子中的一株老樹下,閉眼假寐。聞到女子身上特有的香草味時,她才緩緩睜開眼,見是烏梅微微蹙起眉頭:“你又有何事?”
暮禾搶先回道:“是帝君的吩咐。”
折疏狐疑的擡了擡眉。
暮禾解釋道:“帝君怕上神你一個人待着會悶,便讓烏梅仙子過來陪一陪你。”
折疏單手撐腮,手肘支在屈膝的膝頭,淡淡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烏梅仙子很閑麽。”依舊是一副病态的模樣,可眉眼之間俱是風情,妖嬈魅惑。
烏梅略略晃神,暗暗咬牙道:“帝君要奴家做的事,奴家自會做到,即使你不想讓我陪着,我也會待在你一丈之內。”
“呵,倒是很夫唱婦随麽。”折疏招了招手,暮禾把托盤遞近,她拎起酒壺,直接仰口灌下,酒水灑了少許,順着唇角滑進脖子裏,她有些恍惚的望着半空上挂着的太陽,眯起眼,“這壺酒你哪弄來的,比空桑的梨花釀差得太遠了。”
暮禾斜眼看向烏梅,烏梅氣得臉色發青:“那是我們洞庭的仙釀,怎會比不上你那窮山僻壤出來的花酒。”又氣鼓鼓的道,“連帝君都道我們的仙釀比你的花酒好喝呢!”
“哦,是麽?他的品味倒是越來越差了。”折疏把酒壺放回托盤中,扶着樹幹站起來,“我回空桑一趟,取些酒過來。”又對烏梅道,“你跟還是不跟?”
烏梅賭氣的道:“跟。”
從玉清聖境到空桑不過一個時辰,折疏躺在雲頭假寐,一路上與烏梅竟是一句話也沒說,烏梅反常的站在一邊,從頭到尾不看折疏一眼。她幽幽地想,浮黎這個人說聰明是真聰明,說愚鈍倒是真愚鈍。她與烏梅怎麽看也不像是合得來的一對,中間又隔了一層情敵的關系,浮黎的腦子是如何轉才能想出這麽個馊主意?
到得空桑,折疏獨自一人到地下室的倉庫裏取古釀,烏梅嫌下面髒,不願一同下去。折疏樂得自在,将及地銀發挽在左臂上,慢悠悠的走過千層階梯,終到得酒窖。
偌大一間酒窖,擺得滿滿的都是梨花酒。折疏通過酒壇子散發出得味道厚薄,找到年份最久遠的一批。她用雪白的袖子擦掉酒壇子上覆着的灰塵,看到壇子表面刻着的日期,最久遠的一批竟有14萬年,她頗為驚訝。
折疏來到空桑不過五百年,研習釀酒之術最多也只有7百年,這批酒到底是誰釀的?莫不是空桑前任帝姬或者帝君罷?唔,陸吾離得近,卻從來沒提過前任空桑主人是誰。
她揭開封蓋,清冽的香氣撲鼻而來,散發着醉人的芬芳。她的心情莫名的舒暢,索性席地而坐,将一大壇子酒高高舉起,對着張開的嘴巴淩空澆下。
陸吾時時感慨,她喝酒的模樣忒像個壯漢,難怪嫁不出去。
她從來每每一笑置之,此時卻忽地想到也許正是她不拘小節的毛病作祟,才致使她情路坎坷。
然,坎坷不坎坷此時也不重要了,浮黎接受了烏梅的婚事,不久之後玉清聖境也就有了帝後,她繼續住在那裏亦不太合襯。不過依浮黎那性格,極有可能留她下來作陪襯。折疏默默的想到這裏,不由得惆悵。
難得遇上一壇好酒,折疏喝得格外得深,不知不覺竟已飲了一半。紅裙被酒水浸濕,她倒頭靠在堆積成山的酒壇子上,不知不覺竟又閉上了眼睛。半睡半醒間依稀聽到微弱的話語聲,男子嗓音低啞,嘆息道:“你在我面前時,我未能認出你,現下是否已然太遲了呢。聽說你發誓上窮碧落下黃泉定要尋到我,可待你離開幽冥司時,我怕是早已不存于三界之內了罷。”
又是一日:“聽說你蘇醒後發現我早已棄你而去,一直守在奈何橋上不肯離開。衾夜,你竟是這般得傻。”
“我釀了三百壇晴雪酒,埋在酒窖中。還記得你曾問我為何沽酒要趁梨花麽?那時我對你道若有朝一日我們能夠相見,我便告訴你答案,卻不想一日分別,竟再也不能相見。”
“五十弦與妖帝相戀違背了三界的規矩,黃泉曼珠沙華皆遭天誅,你是否安好?”
“時日無多了,我想見你,衾夜。”
“衾夜,我變成這樣,你是否還能認出我?”
“我一向認為憑我之力,改一個凡人的命格有何難處?卻終未料到她與你的混魄竟會融合在一起,天命如此,即便是我,亦是回天乏力。我悟得太晚,錯已鑄成,三日之後就是我的死期。我想見你。”
“我殺了一個凡人,托他的混魄告訴你我在赤炎之魇,你是否已經見到他了呢?對了,他叫绛宵,日後若我不在了,他會陪在你身邊。我定然不會再讓你孤獨下去。”
折疏猛然驚醒,失焦的眼神愣愣的望着漆黑的洞頂,潮濕且溫熱的液體從眼角墜下,她伸手去摸,滿手的血淚。
那個低啞的嗓音是九疑。
她雖已然記不清他的樣貌,卻深刻的記得他的嗓音,那把嗓音與她念過很多詩詞,唱過許多歌賦,即使記憶被篡改,她亦從未忘記過它。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他為她念得第一首詩便是這句,當時她還不能說話,許多之後才姍姍去問:“為何沽酒要趁梨花?”他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待你種滿一山的梨花,我便告訴你。”
是以,九疑離去的那14萬年裏她心心念念的便是種一山的梨花,心想着,待滿山梨花盛開如雪,九疑會否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沽酒為何要趁梨花?
然而幽冥司只得一汪綿延的黃泉水,哪裏來得山丘。
折疏緊緊抓着酒壇子的邊緣。九疑竟當真記得彼時的許諾,竟當真在梨花酒,只為告訴她為何沽酒要趁梨花。
誰能料到再次相見之時,卻是兵戎相向之日。她為了保護浮黎,竟一劍刺進他的心口。那時,你是否很傷心呢,九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