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曉得她亂來,卻從未料到她竟會這般胡來。
折疏自打幻化成人一來,便無一回好事,活得極為動蕩,難得一回安生日子還是在重傷後修養時,粗略算來也只得那七百年,在她7萬多歲的歲月裏,這七百年委實短暫得可憐。而在頭三百年裏,她一直苦苦追着他跑,日日思量如何才能壓倒她的師傅浮黎帝君,也算不上幸福美滿,直到後來到得空桑成為帝姬,才算是得了一段閑散自在的日子。
五十弦與浮黎相交甚久,常常勸他莫要把折疏看得太重,致使畏手畏腳,平白費了很多功夫。他那時總是含糊不清,不知該把折疏怎麽辦才好。她誤以為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是他,因此才一門心思想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可他卻曉得她心裏記挂的人本該是魔君九疑。
她是個好徒弟,天資聰穎,心靈手巧,脾性也甚是有趣,常常逗他笑。暮禾也喜歡粘着她,她那一手的好廚藝皆是暮禾手把手教出來的。
也不知是從哪裏聽來的,要抓住男人的心,首先就要抓住他的胃。
五十弦取笑他:“帝君近來氣色甚好,想來我那妹子的廚藝是越發精湛了,不知帝君的心現在是在自己這裏呢,還是在她那裏呢?”
浮黎活得太久,對世事大抵提不起興趣,三界之事亦推給其他天尊打理,更何況是紅塵風月事。五十弦磨刀霍霍揚言要斷了折疏的七情六欲,免得被他傷得千瘡百孔。
他道:“你哪裏舍得傷她半分,與其在這威脅與我,不如拿刀架在月老脖子上,讓他改了折疏的姻緣線。”
五十弦難得頹喪一回:“你當我沒做過麽。只是那死老頭說折疏的姻緣線并非他所牽,乃是洪荒上古神只的一場大劫,度得過,興許能成就一雙姻緣,度不過,這六合八荒便該換主了。”她悠悠一嘆,“月老雖然沒說,我卻也知道,縱使姻緣成就,怕也不能美滿,九疑與你總有一個得出大事。”又調皮一笑,“啊,還有一種可能,便是你與九疑撺掇在一起了,我那妹子靠邊站。”
浮黎對她的風趣之言不予置評,清隽的眉眼微斂,淡淡地道:“你若真是擔心,我或可改了她的命格。”對天界主宰而言,要改一位花妖的命實屬小事。
五十弦連忙擺手:“不不,帝君你且住手,這趟洪荒大劫本就難以捉摸,你若魯莽出手,搞得好,折疏沒事了,帝君你卻得老命不保;搞得不好,你們三人皆會神混俱散。”
浮黎皺了皺眉,道:“以我的實力,我想你的憂慮應該不成憂慮。”
五十弦撫額,痛苦的道:“你們這些洪荒始祖是不是都喜歡支使別人?東皇是,九疑是,帝君你也是。九疑擅自篡改了折疏的記憶,後果如何,你又不是不曉得。你雖比九疑法術強些,但能保證改了她的命格後,她就能一帆風順麽?天劫要是這麽簡單的玩意兒,我又何必與折疏15萬年抵死不見,只能眼巴巴地跑你這來聽你講她如何如何?我又不是閑的慌!”
浮黎依舊蹙眉,瞧了她一眼,道:“你實際上很忙麽?”
五十弦滞了滞,勉強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絕對不能改她的命格。”頓了頓,又不放心的補了句,“除非是她出了生死攸關的大事。”
浮黎站在赤炎之魇上空,回想若幹年前五十弦在玉清聖境的一番肺腑之言,琢磨着這回大抵便是她所說的生死攸關的大事了。然而五百年前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改了她的命格,将她的姻緣牽連在另一個卓越的男人身上,可現下卻猶豫了。
四百年前他将折疏送到空桑,從此與她再沒碰過面,暮禾說玉虛宮太冷清了,他想找個女仙做配偶。可玉清聖境本就只得寥寥數人并一衆修道的小仙,唯一不同的只是折疏離開了。
她從前問他:“何為寂寞?”
他依稀記得自己對她道:“寂寞由心而生,諸如你思慕之人思慕得卻是別家仙子,你約他傍晚共同賞花飲酒,左等右等至深夜,他好不容易來了,卻是攜了那姑娘同來,你面上雖擺了醉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歡喜之态,心下卻深覺痛苦難當,這便是寂寞之故。”
她把一冊詩集蓋在臉上,悶悶的道:“師傅,我很寂寞。”
空桑山上千棵梨樹花開勝雪,白色的花瓣随風蕩來赤炎之魇,花香中隐隐藏着酒味。他恍惚的想起在玉清聖境的那會兒,她從書中學會釀酒後,便常常約他到竹林裏飲酒,他總是為了別的事耽擱很久,去得時候早已月上樹梢頭,她一身紅衣躺在竹林下,瓷白的臉龐透着淺淡的落寞,看到他,立即盈滿笑意,歡快的奔過來,抱住他的胳膊,眼睛明亮:“師傅,你讓我好等。”
她所有的笑容皆為他而開,他覺得滿足,卻并未多加留意自己心中是個什麽情懷。
有一回,他剛從四海水君孫兒的滿月宴上回來,水君的女兒是個有名的對佛道頗有講究的人,她問他借《妙法蓮華經》,恰好這本書擱在玉虛宮,她迫不及待的想參一參妙法蓮花的奧妙,便随着他上了玉清聖境。
經過竹林時,想起白日折疏剛挖出一壇釀得極好的梨花酒,約他在竹林裏煮酒論佛。他忙了一天竟是忘了,也未來得及告知她一聲,不曉得她是否還在等他。浮黎撥開茂盛的竹葉,發現叢林之中果然亮着一點星火,便走了進去。
折疏跑過來想要抱住他的胳膊,卻看到他身邊還跟了一位姑娘,愣了一愣,生生收回手去,什麽也沒說。只是那晚她笑得格外的燦爛,酒飲得也格外的多。他雖覺異常,但折疏往日向來都很異常,他粗略一思量,琢磨着她大抵是等得太久,凍得臉僵,是以才笑得有點牽強。
後來他才曉得她那副逞強的模樣便是寂寞。可,終究是晚了。
狂風肆虐,悠悠雲頭立了一襲石藍色的身影,青年帝君望着煞氣沖天的赤炎之魇,緩緩擡起右手,白玉般的手指微屈,捏了個決,面色沉痛的道:“我若現下便殺了他,你還願意回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