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他說你是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跟我比起來不相上下,但我從未将這話放在心裏。你可知縱使你天賦再卓絕,跟真正的世家相比仍會碰壁。”
風泫慢慢地說完了後面的話,眼裏的漫不經心倒與那十幾年前從不正眼瞧人的少年有所重疊。
陸其聲從這話裏聽出了挑釁的意味,奇道:“你大費周章地引我上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這話聽起來怎麽都像是想故意惹他生氣一樣,出身這個事從他被陸家主帶回來直到現在,都有不少人诟病,但因為這事失态,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他的脾氣算不上平易近人,但沒有風泫一路上下的那毒,也不會一點就炸。
“我是想提醒你,陸知,你算不上幸運。”風泫說,“你跟我一樣,早就被那些人卷了進來,要麽成為他們往上爬,要麽就只能跟我一樣粉身碎骨。你應該挺厭倦這些破事的吧,所以我猜,你的結果和我一樣。”
“你腦子不清楚,就不要張嘴說話了。”陸其聲心下有些厭煩,冷聲嗆道。
“幾大家族和平共處了百年,就因為風家從中脫穎而出,一直以來的虛假才被打破。他們為什麽會突然發難,你未必清楚,但陸家主想必是一清二楚的。還有你那師父師叔,跟那些人可是一直關系匪淺……”
風泫說話的時候,身體有細微後撤的動作,讓陸其聲心生警覺,下意識地欺身上前。
他不知對方有什麽後招,但絕對不能讓人在眼皮底子下玩消失。
風泫嘴邊揚起一抹陰謀得逞的笑容,在他撲過來的時候反手拉住,藏在袖口裏的手往前一遞,寒光一晃而過。
那手掌長的匕首棱角尖銳,原是沖着他心口方向去的,風泫的面容卻突然一陣扭曲,硬生生停頓了一秒。
陸其聲在那瞬息之間扭向一邊躲開了那尖口,但一條手臂被風泫死死抓住無法抽身,肩膀只能硬生生挨了一刀。
風泫抓住匕首的手往前滑,掌心落到刃上劃拉出一大片鮮血,落在陸其聲肩頭的傷口上。
“我原是想幫你一把徹底解脫的,既然你們都不識好歹,就跟着我一起下地獄吧。”風泫恨聲道,手上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人帶了下去。
他們一同跌落進漆黑的山洞裏,撞到了堅實的地面。不過是一晃神的功夫,周遭徹底被黑暗所填埋。
陸其聲震開了死抓着他不放的風泫,那把匕首也“叮當”一聲摔落在地上,他的肩膀也被對方劃出一道長長血口,鮮血順着手臂一直往地上淌。
風泫被甩的更遠些,看見這幕支起了上半身,靠着牆看着陸其聲用劍撐起身體走了過來,開懷笑道:“是不是快沒力氣了?趕在這之前走過來殺了我,我不反抗。”
這不像是毒……陸其聲感覺有什麽東西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然後鑽進了他的腦子裏,一遍一遍地告訴他他該松開手,倒在地上。
“其聲,過來,殺了我。”
對面的風泫突然換了副面孔,垂下的目光裏帶有幾分悲憫。
“你是無邪……他是……我們,我明白了。”陸其回想着風泫的一舉一動,喃喃自語道。
不等他多想,有什麽東西在他腦海中突然炸開,他頭痛欲裂中拖着劍慢慢走向了風泫。
“你來了。”風泫嘴角上挂着笑,擡手将人一扯,在陸其聲往前一倒半跪在地時,五指成爪穩穩抓住了那血流不止的肩膀。
對方的長劍遞出,也穩穩紮進了他的心口。
那劍也不算長,只有半截,拔出的時候就如同他掏出匕首時一樣悄無聲息,洞穿了他。
這劍是陸家主在陸其聲某年生辰送的,具體是哪一年風泫也不知道,周氓一時半會也沒回想起來,只知頗具意義,但何時斷的,為何而斷,他們都不知道。
“你是誰?”
陸其聲低低的聲音響起,風泫短促地笑了一下,渾身的力氣同樣也在被抽離。
他近乎固執地用力将人拉過來,額頭相抵的瞬間,那兩團躍動不止的鬼火從他眼底熄滅,一道暗芒從陸其聲眼中轉瞬即逝,兩人這回是真的齊齊跌入了黑暗中。
“你來了?”
驚喜的聲音破開沉悶的時空,令人熟悉卻早已遠去的場景如同經歷了一個輪回,又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
少年時的周氓從屋子裏走出來,擡頭便看見了站在門後猶豫不決的陸知,面上的欣喜毫不掩飾。
被瞧見的陸知強壓下心裏的激動,掩飾着腿傷走了過來,故作平淡地說起了道明山的事,又怕自己太過淡然的樣子會讓對方不相信,末了還不忘保證般說道:
“我已經決定好了,無邪你答應我,等我回來帶你們離開這裏。”
周氓不管信不信,都不會打壓他的熱情,只陪陸知一同高興起來,又擔憂起了對方百般遮掩卻還是露出纰漏的腿傷。
年輕氣盛的陸知并未把這小傷放在心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機會讓他一時高興的忘記了疼痛。
少年滿懷希望地出了門,他們就此分別。
游離在外卻深陷其中的陸其聲恍惚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只覺得恍如隔世。
這個場景他在熟悉不過,周氓答應他時的欣喜不會作假,日後三番兩次一臉為難的拒絕也同樣讓他印象深刻。
“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周氓。”
冷淡如雪的聲音響起,周氓剛送別了好友,轉身便看見了面色冰冷的姐姐,高興的笑容淡了下去,只露去幾分有禮的溫和。
“姐姐,你身體不好,怎麽還出來了。”他輕聲說着話,周素卻一點面子也不賣他,眼裏挂着冷意便朝屋內走去。
周氓無奈地跟了進去。
這些是他走之後的事情,陸其聲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忽然就猜到了後來事。
周素在外人,或者說是在他面前,對周氓還是很溫和的,雖然她時常發脾氣,陰晴不定,但周氓不會讓外人見着,怕引來閑話。這幅撕開溫情冷冰冰的模樣,他也只從自己打探出來的傳聞中知道,如今卻是“親眼所見”,才知其中有多虛僞。
周素的房間地板上有一個破碎的瓷碗,藥湯灑了一地,她踩着碎片過去坐到了床頭,揚起的蒼白的臉看着周氓。
周氓對此見怪不怪,蹲下身就開始收拾那瓷片。
“我要你留在這裏,陪着我,除非我死,否則你不能跟陸知走。”
命令的語氣在頭頂響起,周氓想擡頭看她一眼,但也知道她不會有什麽好臉色,硬生生止住了。他低下頭又開始沉默地收拾起地上的狼藉,語氣平穩:“其聲帶我們離開,對姐姐養病也更有好處,而且我答應了他,不能食言。”
“我不會跟他走的。”周素斬釘截鐵,眼裏滿是惡意,“你想讓我死,你就跟他走,反正你們早就巴不得我死,怎麽還裝成一副虛情假意為難的樣子,啊?”
她說到後面一時激動,劇烈地咳了起來。
周氓面色一變,起身安撫她,“姐姐你別激動,這事還可以商量。”
周素吐出一大口鮮血來,驅趕走了他,徹底表示這事沒得商量。
周氓在滿心憂愁中等回了高興的陸知,兜頭給對方潑了一盆冷水,之後又不得不扯出許多謊來修補這道裂痕。
然而都于事無補。
陸知被這大起大落沖昏了頭,在一次次失望後,他決定提前一日前往道明山,完成最後的拜師禮。
陸其聲看那些場景在他眼前飛快地抽離,年少的他也已經啓程離開,以為這個故事到此為止時,那些混亂的場景又突然清晰了起來。
出現在他面前的,又或者說是周氓所看到的場景,正是卧病在床的周素。
周氓将藥碗端了過去,面上神色沉寂,因為按照陸知所說的日子,對方明日就要離開了,他不僅食言了,還欺騙了對方,心裏不難受那是假的。
“他明日就要離開了吧,你很難過,是不是恨不得馬上跟他走?”周素譏诮地看着他,接過了藥碗,“你怎麽不跟他走,難不成想親眼看着我死才覺得安心?”
“我希望姐姐健康。”周氓如實道。
周素将手上的湯藥一灑,砸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下意識地往回縮時,卻被她用力地抓住了。
幹瘦的五指如同利鈎般緊緊扣進了他的皮肉中,周素的病容扭曲了起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毒道:“可是我恨你,周氓,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從出生就被奪走了健康,不會一輩子注定離開不了這破房子半步。是你害了我,我恨不得你去死,你要是沒出生,就不會害我。”
周氓有些痛苦,但想到她需要發洩,便沒有抽回手,只是面色蒼白地抿起了唇。
“我看見你低聲下氣地求人的時候,只覺得暢快。你不恨我嗎?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被三大家的人發現,不會跟自己的好朋友分快,不會……”她越說越急促,像是在急于求證什麽。
“我不恨你。”周氓平靜地回答。
她眼底有一瞬間的灰敗,如同鬥敗了的公雞洩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