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周氓知道自己個普通人,并非什麽聖人,對旁人不會被打了個巴掌還笑臉去貼個冷屁股。
周素對他的恨,他也一清二楚,卻無法因此遠離她,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在七歲前,他跟其他人一樣,躲着脾氣古怪的姐姐,因為她被關在一間狹窄的小房子裏,見到任何人都會暴力驅逐,連父親也不願意去看她,下人對她也怨言不斷。
他懵懵懂懂的時候,耳邊聽到的都是要遠離她的話,父親也說她病了,不要去打擾。
或許是出于好奇,他悄悄地去瞧了所謂的姐姐一眼,看見明明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卻蒼白消瘦地躺在床上,哪怕是流淚也無人理會時,他忽然就有點可憐她。
他嘗試着去親近時,卻被她惡狠狠地推開了,因為他受了傷,下人便把事情鬧大,引來了父親。
父親安慰着他,又對他說不要怪姐姐,他很迷茫地問父親:“她是我的親姐姐嗎?”
他看過不少同齡人的兄弟姐妹之間如何相處,對自己奇怪的姐姐卻束手無策,剛出發便想退縮。
父親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他們的确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只是她生病了,才跟旁人有所不同。
他更加奇怪了,繼續追問父親,姐姐生病了更需要照料,為什麽父親不去多看看她?
父親沒有回答他,他沒有放棄,從嘴巴不太嚴實的下人那裏拼湊出了一點真相。
他們說,父親之所以不去看姐姐,是因為姐姐害死了母親。他對母親的印象很模糊,似乎是在他四歲那年,笑容溫和的女人便再沒有出現過了,他只記得父親披過白衣,然後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問過一次,父親便會很難受,他就再也沒問過了。
可是姐姐還好好的,他不相信那些人的話,不想父親冤枉了姐姐導致疏遠,便跑到父親面前耿直地詢問他,“他們都說姐姐害死了母親,是真的嗎?”
父親有點生氣,否認了這件事,又不知如何将堵在心裏的悶氣發洩出來,耐不住他的堅持,終于嘆氣道:“是我對不住素素。”
父親說怕他多想,其中的緣由是想等他大一點再告訴他的,因為這件事的責任全在他們做父母的身上。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不管怎麽選,都會害了其中一個。所以他們做了一個自私的選擇,那就是竭盡全力保下一個。
父親告訴他,他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感染了一種病,活不長了。母親那個時候整日以淚洗面,覺得是自己沒護好他。
無數大夫和奇人異士受邀前來,卻都無計可施,直到有一位雲游四方的道人告訴他們,有辦法救他,但救命的藥需要一位藥引,就是跟他一起出生的姐姐的血。
姐姐當時雖然沒有染病,卻也很虛弱,他們下了了這個狠心,可是他只有一口氣在那裏吊着,讓他們更加揪心。
道人再三保證不會有任何危險,他們沒有辦法,病急亂投醫的情況下答應了下來,卻沒想到那道人說的話半真半假,用偏門的法子以此為引确實能救,私心裏卻是為了自己。
那道人救了他之後,突然間就倒地而死,年幼的姐姐也號啕大哭起來,無論怎麽安撫都不行,直到父親感念道人是因為救他的孩子才遭此橫禍,将其屍身厚葬後才停止哭鬧。
起初他們都以為是小孩子天生便有的靈性,直到負責照顧他們的下人來報,不滿一歲的姐姐在無人的時候會說一些奇怪的話,雖然發音不準但邏輯清晰,而且不哭不鬧十分聽話,還經常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十分奇怪。
不僅如此,他也異常的消沉,總是長睡不醒,大夫又瞧不出個好歹來讓人擔憂。
父親無法從一個孩子身上察覺出端倪,只細細比較了兩個孩子總覺得奇怪,便将這事跟好兄弟風家主提了。
風家主比較了自己家的孩子和另外兩個,故意在姐姐面前與父親聊天,發現她聽得很專注,只有問她的時候她才會哭,當機立斷說她這是中邪了,那日請來的道人有問題。
父親連夜派人去道明山上請來了奉清道人,對方一眼便發現了不對的地方,找來一個剛死不久的死囚。
那死囚明明已經斷氣,卻突然從地上驚醒,說出一些胡話來,姐姐在那時也開始大哭起來。
這事看着着實荒唐,奉清道人也如實相告,這道人的确有些本事在身上,但居心不良,想借孩童的身軀延續自己的生命。
幸好的是之前那藥引讓血脈相連的兩姐弟有了奇妙的聯系,讓被奪走了身體姐姐在不知不覺中被弟弟吸引過去,兩人暫存在一處,輪流休息起來。
奉清道人将事情的原委說清楚,便将罪魁禍首留給他們處置,也直白地告訴他們,新生兒的身體本就虛弱,幾經波折會留下難以痊愈的病根相伴一生。
陸家主心力交瘁,将人交給了風家主處置,對這樣的情況也是自責不已。
後來姐姐的身體愈發虛弱,大病小病災禍不斷,難以根治。年幼的她也早熟起來,知道父母為她四處奔波,操碎了心,便沉默寡言起來,但心底還是希望他們的陪伴。
可是怕打擾到她,為了她的病他們一直在想辦法很少探望,直到母親為了找一味藥失足遇難,父親便再也沒來看過她。
父親難以面對她,明知道是自己的問題卻無法釋懷,卻引來勢利的下人明目張膽地欺負她,她卻無處訴苦,對他們惡毒的話信以為真,崩潰痛苦時突然發病,差點沒救回來,下人們的所作所為才被發現。
後來的她對下人們時常發瘋驅趕,對父親遲來的關心沉默以待,最後父親借着自己身為家主繁忙的事務逃離了這片窒息,哪怕對她的情況一清二楚也從不親自過問。
這事歸根結底難以讨論對錯,父親無法面對也難以釋懷,姐姐卻無處逃離。
他在知道真相後,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責任。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人,也曾經相互救贖過對方,他為什麽不能把姐姐拉出來,一家人敞開心扉在一起吃頓飯呢?
事到如今,他還是太天真了。
周氓看着周素充滿仇恨的目光,忽略掉手臂上的疼痛,笑着說:“姐姐,不管你恨不恨我,往後我都會陪着你。”
周素将人攥得死緊,卻又跟自己受盡了委屈一般凄凄慘慘地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哭,嘴角邊溢出了鮮血。
她說:“可是我不需要你,周氓,是你害了我,我恨你,恨你一輩子,你要記住,是你殺了我。”
她說話的時候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好像遭受了莫大的痛苦,開始大哭大鬧,不受控制的模樣像極了剛出生時的嬰兒,笑的歡快,哭的撕心裂肺。
周氓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情況搞懵了,他茫然無措地立在原地,看着她歇斯底裏的樣子,才被刺耳的哭鬧引回神,有些慌亂地問:“是不是因為沒喝藥?姐姐你又生病了,我去給你拿藥……”
知道周素不會安安靜靜地喝藥,他每次都會多準備一些。
周氓轉身想去拿藥,她卻一直死死抓着不放手,對他吼道:“我恨你,是你一出生就剝奪我健康的權力!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讓你安生!你現在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去找你的陸知,你沒資格為我收屍!”
這一翻話如醍醐灌頂,他想拉住她時,她卻一把将他推開了,在怒吼和大叫中向前倒下,烏黑的血從嘴邊流下,滴落到地上。
她在頃刻間便斷絕了生息,本就難以捂熱的身體一片冰涼。
周氓将她扶回床上時雙手哆嗦不止,整個人茫然在原地立了片刻,聽見外面的人被引過來的動靜時,才恍惚回神,朝外面跑去。
陸知在那裏挖了一道門,開往客棧方向的門。那是他們抱着最壞的打算,如果李家對道明山的令牌不認賬,他就直接帶姐姐偷跑出來跟着陸知一起去道明山。
原來他以為再也不會用上了,沒想要這臨門一腳還是将他踹進去了。
無措的少年拼命地在街上狂奔,明知道這樣很快就會被人發現,卻還是滿懷着希望。
而這邊如同看客般的陸其聲看見這一幕時,心卻徹底的涼了。
後面的事,已經明了。那是他剛好提前一天離開的時候,他沒有跟對方說,因為當時的他不抱希望,覺得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卻沒想到是這般陰差陽錯。
明知道對方注定撲空,陸其聲卻無法叫住他,一時眼底也有幾分恍然。這一切是天意使然,還是他年少無知的過錯?
說什麽時候走的人是他,提前動身的也是他,相信他的卻是他們。如果他當時肯再等等,哪怕晚一天也好玩,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事?
他不知道。
希望落空的周氓無處可逃,也無處可去,慌不擇路下逃進了陽山深處,因為只要越過那座山,便是他的家。
春山在眼前,如同巧合般的一腳踏空,掐滅了他眼底所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