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

? 忘川永遠是孤寂的。

這是她有意識以來就一直知道的,也是無法改變的。

她見過忘川最美的景色,就是彼岸花開的時候,整個河岸都是血紅的一片,連着忘川河都被映成了紅色,沒有往日的幽暗。

有一少年自花海而現,逆風而立,面龐隽永如桃瓣,身形有些削瘦,冥界多是面目猙獰的鬼怪,她見過唯一像人的,不過是奈何橋頭的孟婆罷了,這個少年,是她見過的比孟婆還要像人的人,是比彼岸花還要漂亮的人。

她忍不住被吸引,不自覺走了過去想要看地更加清楚,那少年卻突然低吼一聲:“不想死就別過來。”

她被震地停住,只趴在不遠處的花叢裏偷偷地看着他。

冥界不怎麽下雨,只是這會兒卻是雷電大作,驚地連忘川裏的孤魂野鬼們都不敢做聲,這一道雷劈下來,非得生生把半條命給劈沒了去。

只是那少年似乎毫不畏懼,眼神中充滿了挑戰的渴望,徑直往這雷電中去了,她料想結果定然是灰飛煙滅,再不敢睜開眼睛,耳朵裏灌滿了雷電的咆哮聲,一道,兩道,三道……一共有九道天雷而下,及至第九道天雷劈完了,冥界才又恢複了以往的寧靜。

有腳步聲近了,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腦袋上,聲音有些稚嫩卻玉潤無比:“這位姑娘,你別害怕了。”

她睜開眼睛,眼前的人卻突然恍然一下倒在地上,渾身已經被雷電傷地體無完膚了,她愣了半晌,慌忙跑到忘川河邊用手捧了一捧河水,本來烏黑的河水經過她手卻變得透徹無比,她從身上扯下來一塊布,沾了水将他擦拭幹淨,露出原來白淨的皮膚,使盡了法術把他的傷口複原。

少年緩緩睜開眼眸,突然望見面前這個笑得很是俏生的姑娘,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姑娘是剛剛趴在花叢偷看自己的人。

“你醒了。”她說。

少年起身來:“謝謝你救我,我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你叫什麽名字,日後我定然與你大恩惠。”

她歪着個腦袋,想了許久,道:“我是忘川的河靈,沒有名字的,你要是想報答我,就讓我離開忘川吧,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裏。”

“為什麽?”

她毫不忌諱說道:“孟婆告訴我說,我是忘川衍生的河靈,與忘川共生共死,我鎮守忘川底下的孤魂野鬼,而忘川給予我生長鎮守的靈力。”

“你守在忘川河這麽多年,不寂寞嗎?”

“寂寞不寂寞,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離不開忘川,忘川也離不開我。”

“因為你是忘川河靈嗎?”

“是。”

“那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離開忘川,讓你看和忘川不一樣的景色。”

“好,那你不要忘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一笑,這個約定比什麽都美好。

少年在忘川河旁養了五日的傷,已經大好,也必須要離開忘川了,她有些舍不得,沒有人和她說過這麽多話,也沒有對着她笑得這麽好看過,忘川裏最多的就是鬼怪的獰笑了。

她眼裏分明就是一副他要抛棄她的樣子,少年無奈,只好擡起手往她手上一摸:“你莫傷心,我會常常來找你的。”他走了幾步,又轉頭說道:“我叫顧殊然,你要記得。”

她看着他遠去,嘴裏一字一頓說着:“顧殊然。”

也許是依着那幾道天雷,她在忘川下的禁制略略有些松動了,那些個孤魂野鬼便不安分起來了,她損了好些靈力才将其鎮壓下去,她歇在岸邊,想起孟婆的話,與忘川共生,共死,她折下一朵彼岸,卻嘆了一口氣。

顧殊然并不是個食言的人,三個月後,他果然來了,只是他似乎長大了不少,眼神中也多了些許滄桑,只是短短三月,他就已經從一個少年長大了。

她有些恹恹地問道:“顧殊然,我真的能安然無恙地離開忘川嗎?”

顧殊然望着她擔憂的樣子,心裏有些發疼,安慰她道:“這是自然,我已然應允過你,不會反悔。”

她卻更加擔憂了:“若是我走了,忘川裏的千萬孤魂誰來鎮守?”

顧殊然忍不住握住她冰涼的手,道:“我想讓你要看的風景,不是忘川裏孤魂的猙獰面孔,陌上花開處,才是你的歸宿。”

“可是我怕……”

“沒什麽好怕的,待我坐上冥君的位子,我就讓你走。”

她一愣,他莫不是瘋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若是叫別人聽去了,還不得叫冥君大人打入十八層地獄,她連忙伸手蓋住他的唇:“這樣的話怎麽說呢,你莫不是想謀反吧?”

顧殊然卻捧着肚子笑了起來,生出了個戲弄她的想法,笑足了便裝模作樣道:“是,我就是要謀反。”她被驚吓地不行,慌忙勸誡他:“你可莫要胡言亂語,你要是死了,我便又是一個人了。”

顧殊然見她認真地很,這才解釋道:“騙你的,上回你初次見我,是我在渡劫,只要我能挺過那九天雷劫,我便是下一任的冥君。”

她捂住胸口松了一口氣,眼睛卻已經直了,他是下一任的冥君?難怪三月不見,他就如此滄桑,想必坐在未來冥君的位置上,定然是勞心勞力的。

她馬上就要下跪參拜了,顧殊然趕緊将她攔下來,好笑道:“如今,我還不是呢,繼任大典在一個月後,一月之後,你就自由了。”

她聽顧殊然說完,卻不知怎麽的,暗暗生出幾分不願來,突然就覺得,留下來也挺好的,她此刻很矛盾。

顧殊然走後,她去找了孟婆,畢竟孟婆是她長久以來對她照顧最周到的人。

孟婆一邊煮着湯藥,一邊聽她說道:“往昔我哪日想的不是離開忘川,可是自從遇見顧殊然,我便覺得自己也沒那麽想走了,其實留在這裏,挺好的,我只是不明白,自己怎麽會這樣?這不是我多年的心願嗎?”

孟婆頂着一臉的褶子笑了笑,道:“我在這奈何橋頭見了這許多人,都未曾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她問道:“那這個是什麽呢?”

“它?它是最甜,也是最苦的東西。”

她有些弄不明白了,什麽東西是最甜又是最苦呢?或許顧殊然會明白。

顧殊然來看她時,她把孟婆告訴她的講給顧殊然聽:“你說,到底是什麽東西,讓人覺得又苦又甜呢?顧殊然,你可有嘗過?”

誰知她這麽一問,卻把顧殊然問的面色發紅了,她以為是染上了彼岸的花汁,伸手過去擦了擦,卻發現顧殊然的臉燙的不行,“你病着了?”

顧殊然托起下巴,看了她許久,道:“我知道你說的東西叫什麽,現在我正嘗着呢。”

她有些氣惱,這麽奇妙的東西竟然都不給她也嘗嘗,她撲過去把顧殊然按到地上,想要掰開他的嘴,可惜顧殊然的嘴閉地死死的,她無奈,只好放過顧殊然一馬了。

顧殊然突然問她:“你真的想知道它的滋味?”

她斬釘截鐵地點頭:“是,我……”

話還未說完,顧殊然已經堵住了她的嘴巴,他溫潤的唇瓣在她的唇上碾壓着,細膩且溫柔,她的心被這麽一個突如其來的問攪地狂跳不止,确實甜地有那麽一點不像話。

“是甜的?還是苦的?”顧殊然問她。

她揚起臉龐,有些不服輸地道:“我不知道。”

顧殊然卻更加得寸進尺了,嘴角斜斜笑道:“要不然再嘗一次?”

她猛然推開顧殊然,自己跑到離他五步開外的地方:“我今天有些累了,你回去吧。”若是再來一次,只怕她就要心猝而亡了。

顧殊然眼神突然暗淡下來,道:“你不用離我這麽遠,既然你不願意,我自然不勉強你。”轉過身,略微有些悵然若失地走了。

後來,顧殊然就再也沒有來過了,她有些後悔沒能答應他再嘗一次的請求,日子就這麽百無聊賴地過到顧殊然繼任大典那日。

冥界裏除了她,大抵都去慶賀新君登位了吧,這大好的日子,她一個人委實寂寞,偏偏也就是這麽個好日子,忘川裏又開始焦躁不安起來,幽暗的河底隐隐約約有個東西在吸收其他鬼魂壯大,以往忘川也有這樣的例子,為了沖破禁制,強大的鬼魂就靠吸食弱小的鬼魂來強大自身以逃出忘川,然則每每都被她鎮壓下來。

她自以為還是如同以前一樣,便施法将禁制加固,可是這個東西卻越來越壯大,仿佛吸收了整個忘川的魂魄一般,她已然無法阻止這個東西出世,禁制已經在虛空中化作碎片,從那個東西身上發出無數獰笑,它們都在笑着:“自由了,自由了,哈哈哈……”笑得刺耳,笑得讓人害怕。

這些鬼魂對她早就恨之入骨,這麽長久的時間來,要不是這個女人,早就逃出去了,她被這些鬼魂圍在中央,隔絕了四周的光亮,她努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從幽暗裏伸出一只蒼白的手臂将她的咽喉掐住,有人在欣喜若狂地喊:“你禁锢了我們這麽多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她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了,視線也開始模糊,她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死了也好,現在死了說不準還能去顧殊然的繼任大典上瞧他一眼,然後再投個好來世。一定要有一對好父母,幾個好朋友,再貪心一點,還要有一個像顧殊然這個樣的人。

她已經放棄掙紮,卻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攬進懷裏,她回頭一望:“顧殊然?”

只見顧殊然抱着她生生打出一個缺口,将她救了出來,孟婆在外面守着,顧殊然向着孟婆道:“不要忘了我讓你做的事情。”孟婆緊緊拉住她的手,道:“君侯所托,定然不會忘記。”

顧殊然笑了笑,在她額頭一吻:“你走吧,今日我是來履行承諾的。”

顧殊然一掌将這些鬼魂重新打進忘川,自己跟着也跳進了忘川,今日他是一身的墨色衣袍,融在這忘川中便不見了蹤跡。

孟婆遞過來一碗湯藥:“喝下去吧,喝了你就忘記痛苦了。”

她将孟婆推湯開:“我不喝,我不想忘記他。”

孟婆嘆了一聲,道:“這也是他的決定,一碗孟婆湯下肚,你就會不再記得讓人痛苦的事情。”

“可是他不是痛苦的事情。”

“可是他覺得是。”

孟婆冷不防地給她施了一個定身法,這一碗孟婆湯,她一滴不剩地全喝了下去。

頭腦昏昏欲睡,隐約聽見孟婆說道:“老婆子也答應你,等你再回冥界,老婆子我就告訴你一切。”

告訴我?告訴我什麽?我有什麽東西忘了嗎?

她猛然驚醒,自己卻在一間房間內醒過來,她暗自慶幸着,原來自己已經離開忘川了,只是自己怎麽離開忘川的,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不管這些,當務之急是要讓自己先活下來,她離開了忘川就再也不能得到忘川的力量,她是靠着忘川吸收底下鬼魂的力量而生的河靈,要活下去,只能靠吸收魂魄。

她每吸收一個魂魄便幫他們完成一個心願,只是時光白駒過隙,她已經從當初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清冷的女大夫,她以前會為這些魂魄的遭遇傷心落淚,只是日子久了,就開始麻木了,也漸漸地不想追尋自己忘記的事情,就這麽簡單地活着,其實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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