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發現什麽嗎?”秦旻則問。
何零兒的聲音自下面傳上來,在井壁上敲擊着回聲,有些悶悶的,“這底下好涼呀。”
秦旻則說:“井水屬于地下水,距離太陽下山又有一些時間了,是該比一般的水要涼上許多。”
何零兒在井下搖頭晃腦的感受着涼氣,秦旻則在上面看的膽顫心驚,幾次想拎着她的領子把人拽上來,可何零兒像是後腦勺長眼睛似的,他一有這想法,她就能出聲警告他。
“別動啊,耽誤我事我可找你算賬。”
水面平靜,極致的黑色,何零兒凝神細聽,安靜的可怕。
她砸吧砸吧嘴正打算起身,忽見一簇光從右往左打過來,水面漸漸亮起來,她一晃眼,只覺得手有些抓不住石壁,她心裏一緊,大叫一聲:“秦旻則!”随後快速的直起身子,一看到周圍的環境愣住了。
白天了。
觀衆和演員已就位。
戲又開始了。
***
陸盛三人顯然沒有對這光速變幻的時間和瞬移反應過來,瞠目結舌的怔在當場,還是陸萍稍微有點腦子:“我……我們這是……又回來看戲了?”
陸奇霜說:“如你所見,是的。”
陸昌柄有些恨鐵不成鋼,但又不想在何零兒面前掉份:“沉穩一點,這樣說話結結巴巴的像什麽樣子!”
陸盛身上的衣服還沒幹,凍的嘴唇都白了,頭發上還滴滴答答的在趟水,腳邊的黃泥地變成了黏黏的泥,髒了他的鞋後跟和鞋面。
***
“這一出戲唱的是‘宦官之子林大,燈下觀五娘美貌,攔住去路,企圖調戲,幸得鄰婦李姐解圍,五娘和婢女益春才得已逃脫,倉皇離去。“等戲落幕,陸昌柄為他們解戲。(這一段引自百度百科。)
畫面一轉,臺上戲份驟變,小鼓聲敲的急切,二胡拉的哀怨。
“五娘的父親趨炎附勢,将五娘許配給了林大,五娘苦苦哀求父母延緩提親,而父親頑固不允,反斥女兒不孝,不顧其哭訴而推其在地,五娘見林大為人粗鄙,痛斷肝腸,連日以淚洗面,纏思郁結,愈加思念陳三。”
這一斷是陸奇霜說的,何零兒看過去,她笑笑,說:“昨晚……剛剛四叔已經給我們大致講了《陳三五娘》,接下去該上演的是陳三遍尋不着五娘,頹廢度日,卻不想有一日騎馬路經五娘家門口,意外相逢。”
“五娘大喜,情難自禁之下,以繡帕鍋荔枝投擲在陳三面前,陳三裝成磨鏡少年,入府與五娘相會,在正欲互訴衷腸之時失手打破鏡子,驚動黃父,于是賣身入奴進府,并伺機與五娘相會,豈料黃府府規森嚴,內外隔絕,家丁與小姐難相遇,相思之苦日日折磨着他們。”
小旦身着水清色儒裙,紅色坎肩,頭上寡淡的插着根素色珠釵,以手撐颚,面染無盡哀愁,與婢女撲簌簌的落淚。
臺下鴉雀無聲,都像被卷入這情緒中。
有一清脆,帶着幼童獨特的奶音突然響起,她唱的像是一曲童謠:“六月暑天時,五娘樓上賞荔枝,陳三騎馬樓前過,五娘荔枝擲給伊。”(摘自百度百科)
何零兒循聲望去,小娃娃坐在人群中央,端坐在大人的腿上,用兩根灰色布帶紮着兩個沖天羊角辮,拍着手樂呵呵的唱着。
一遍不夠,又唱了第二遍。
與這灰色的,暗淡的,帶着愁思的情境格格不入。
太陽很毒辣,但沒人覺得熱,甚至脊背都掀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但誰也沒開口。
陸盛一身的水仍然未幹,但卻像是結了冰似的涼入太陽穴,他卻不敢說話,只一雙眼睛瞪的像要掉出來,蒼白的嘴唇竭力的抿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這裏所有的人都沒有影子。
陸昌柄不害怕沒影子的東西,活到這歲數還有什麽沒見過,但是他被操縱着來看了一場《陳三五娘》卻是頭一樁。
“我們進來的時候誰看清了門面上的牌匾?”何零兒問。
天太黑,霧太濃,門舊牆破,所有的光景都掩蓋在明明暗暗下看不清楚,門開的太快,進來的決定也根本不用細想就這麽進來了,想來,外面的有些細節她都一眼帶過沒有過腦。
一回憶,有幾個字鑽入腦海。
“花回村。”
“花回村。”
她和秦旻則同時開口。
對,花回村。
名字還挺美。
陸昌柄幽幽看着臺上對鏡貼花黃的黃五娘,說:“《陳三五娘》,荔和鏡為他倆愛情的見證,所以這出戲又叫做《荔鏡記》。”
“那這個村和這出戲又有什麽關系?”何零兒說。
“還不知道,”陸奇霜說:“這出戲的背景是在廣東潮汕地區及福建閩南地區,和梁家隔了好幾個省的距離,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但既然這出戲選擇在梁家莊園裏上演,總該有一定的聯系。”
何零兒說:“也不一定是和這出戲的背景相關,‘他’有可能也只是借助了這一出戲來表達他自己的感情。”
秦旻則說:“也有可能什麽聯系都沒有。只是在那一天上演了而已。”
猜測過多,僅是猜測。
臨近中午,戲又結束。
在樹上的人又跳下地面,拍拍身上的塵土,黃土飛揚,曬的人黝黑,有幾個扛着鋤頭從鄉間小路上走來,頭上包着擦汗擦到焦黃的毛巾。臉上深刻的溝壑裏填滿了汗,在太陽的強光下,似乎透出了點紅色。
那個唱童謠的小娃娃嘴巴裏不知被誰塞了一顆糖,那首童謠在她嘴裏變得含糊不清,她的鞋有些小,她把後腳跟踩上鞋,可是小娃娃控鞋能力差,鞋不跟腳,走兩步掉一下鞋,最後一下掉的時候把嘴裏的糖掉了出來,哭的驚天動地的。
她的手被高高的牽着,可能是她的奶奶,拉着她也沒有停留,小娃娃腳尖着地,鞋子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被拉着走了。
被拖着走時,小娃娃回了頭,看向他們。
明明是哭的,嘴角卻是笑的。
兩個羊角辮一颠一颠的。
額間還有一顆紅紅的痣。
腳尖在地上磨出了血印子,一道長長的,跟在她身後,黃土翻飛,很快掩蓋。
***
何零兒跑到後臺上去找唱戲的人。
他們自己搭了一個很簡易的小屋子,像是一個大大的帳篷,一面挂着一排五顏六色的戲服,幾張小凳子,幾張小桌子上淩亂擺着頭面,油彩和胭脂,以及各種何零兒叫不太出來的小物件。在桌子上豎着幾面鏡子,鏡子還挺幹淨的。
看着很亂,卻亂中有序。
打鼓拉二胡伴奏的人在理着他們脫下來的戲服,一件件的拉平挂起來,剛剛下場的“黃五娘”和“陳三”正在卸妝。
帳篷布透氣性差,悶在裏面像是在桑拿房裏,陳三只是拿手擦了一把汗,手上就全是臉上的油料,登時花了臉。
他身形一震,一張臉如同鬼魅般看向身邊對着鏡子的人,兩人視線在鏡子裏撞上,黃五娘臉沉着,沉默了兩秒後,他眼睛倏爾間驚恐放大,連滾帶爬的往後退,帶倒了凳子,桌子,上面的東西倒了一地。
但身後人只是輕輕松松的拉住了他一條腿就讓他無處可逃。
他的腿徒勞的蹬着。雙手拼命的抓住帳篷布。
布被拉的砰砰響。
整個帳篷都搖搖欲墜。
一只腳踩上來,接着整個人都站在他的身上,從腿上,一腳一腳的踩到胸上,何零兒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男人花着一張臉慘叫連連,伴奏的樂師旁若無人的繼續收拾衣服,連個眼風都沒看過去。
最後那只腳落在了他的臉上,女人十指指甲并不長,邊緣被磨的很鈍,但落在他的臉上,割裂皮膚的鋒利程度不亞于一把刀。
陸盛捂着嘴,後背滲出了大量的汗,和未幹的水一起。
秦旻則皺眉。太血腥了。
整個臉上都是血,但血很奇怪的并沒有流一滴到他的戲服上,他的帽子早已摘下,頭套也拿了,除了自己的頭發和臉,血并沒有波及很廣。
她開口了,陰涼徹骨:“我說過,唱戲的人最起碼的妝容別弄髒了,聽不懂嗎?”
底下的人胡亂的點着頭,只求她饒命。
“說話。”
“我知道了,我懂了,我下次不會了!”血倒灌到了他的嘴裏,咕嚕咕嚕的,像燒滾的開水,一開口吹出了個泡泡,嗆了一口,卻不敢咳嗽,拼命的忍耐,忍的眼珠子都突出來了。
環顧一周,她思考了會,收了手和腳。
他趴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的猛烈咳嗽。
何零兒的心怦怦跳。
——剛才她環顧一周的時候,視線好像看向他們這一邊了,并且停留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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