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主
陸知去教坊司找過周氓的事很快傳到了李蒙的耳朵裏,李蒙得知陸知竟然沒有拿到家主印信帶着人,于是去教坊司去的更頻繁了。
陸知投宿的客棧就在這邊,李蒙來這邊多了,兩人在街上自然不期而遇。
“喲,這誰啊?原來是陸公子啊。”李蒙見陸知看見他卻無視路過,頗為嚣張地湊上去,心情頗好地說,“陸知啊陸知,你不是說周無邪是你護着的嗎?說你們二人是知己之交,你怎麽現在還不帶他出教坊司?該不會是,沒這個能力吧。”
陸知沒有搭理他,徑直向前走,李蒙也沒叫人攔住他,只是在他後面喋喋不休道:“你之前那麽嚣張,該不會是裝出來的吧?也對,你是陸家主不知道從哪裏撿回來的野狗,現在人家不稀罕你了,要把你一腳踹開了,你還拿什麽跟我争。
“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風光一時,永遠也上不了臺面。”
陸知停頓片刻,微微側過頭冷眼看他,“這句話,我回敬給你。”
看見對方眼底明晃晃的嘲諷,落魄到這個份上了竟然還不示弱,李蒙倒是先氣惱了起來。
看見陸知轉回頭就要離開,李蒙壓下心裏的氣憤,冷哼一聲,“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沒關系,周氓已經答應跟我回李家了,以後你的小跟班就要好好奉承我了,陸公子,可別上生氣啊。”
胡說八道,陸知聽見這話時心裏跳出這句話,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左腿随着他的動作一陣陣的刺痛,他面上神色不顯,實際上牙關都要緊了。
左腿的傷是昨天晚上留下來的,這幾日他想盡辦法搞來別家的家主印信,但李家在前看見只是一些名聲不顯的家族,教坊司不願松口放人。
心情煩躁下陸知徹夜難眠,他想了很多偏門,比如去偷父親的家主印信先把人帶出來,但如果父親知道了十有八九又會把人送回去,所以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然後他突發奇想不如直接溜進去偷偷把人帶走,憑看守教坊司那些人的武功,連發現他都很難,更別說阻止他了。
于是他當時腦子一熱,說幹就幹,卻在剛翻過教坊司的院牆時就後悔了。就算無邪同意他的做法,但他帶着無邪,還有素素姐那個病人,能躲多遠呢?只不過是為對方徒增危險罷了。
就在他後悔的時候,教坊司裏養的一群逐人的惡犬發現了他,沖着他狂吠不止還想跳上牆來咬他,裏面的看守聞聲就被引了過來。
他怕他們認出來,于是立馬跳了下去,慌亂之下沒看清下面是什麽,被一個石頭絆傷了腿,又拖着那條傷腿在他們追過來之前馬上跑了。
從昨晚到今天早上,陸知都沒有心情處理傷口,昨天回來也只草草清洗一下,便直接纏上了布條,腿上現在陣陣劇痛,想來是傷口更加嚴重了。
陸知卻無心管它,腦子裏一直回想的是李蒙說的話。對方既然會這麽說,想來無邪那邊應該是松口了,要不然他何來的自信這麽篤定,就算現在不成想來也不遠了。
想到這陸知心中苦澀不已,心裏一直堅持的事,現在已經因為李蒙的話産生了動搖。
他說過一定會想辦法帶他們出去的,如果無邪他們能夠安然無恙,他就算舍棄臉面跪下來求父親又有什麽難的?
陸家主一直在等陸知妥協,實在是沒想到對方竟然會直接沖到他面前問他。
“如果我跪下來求你,往後除了無邪的事我都可以聽你的,你會不會同意?”
看見陸知一本正經又萬分緊張的樣子,陸家主心中有幾分好笑,将主動勸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不快不慢地說“為了達成目的,是該不擇手段,不過要是因此病急亂投醫,就會落入下乘,你還是不夠清楚啊。”
對于陸家主的說教,陸知一聲不吭,就這麽直直地盯着對方等待答案。
陸家主當然不會輕易松口,棱模兩可地說:“我若是說,你要是真能跪下求我,我可以考慮,你還會這麽做嗎?”
可以考慮代表答案虛無缥缈,對陸知來說跟戲耍無異,但他聞言卻是直接跪了下來,毅然決然。
他的腰板挺立如竹,如同向上争生的松柏好像在無言地反抗着,告訴你哪怕壓塌了他的枝葉,也壓不彎他真正的枝幹。
陸家主見此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似乎是沒想到陸知對周氓的心偏到了這種程度,這不是什麽好事。
“既然你這麽選擇,那在我考慮好之前,你就不要起來了。”陸家主起身目光淡漠地掃了少年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這一等,便是晨起暮落,直到夜半也不見消息。
四下無人,一片寂靜,陸知感覺到了麻木疼痛,連身子也逐漸發冷,卻還是沒彎下過腰,連身子都未曾搖晃過。
他是習武之人,能用內勁疏通那些被壓迫堵塞的經脈,讓自己不會因此落下殘疾。哪怕他現在滴水未進粒米未沾,也能在這堅持個幾天幾夜。
一夜過去,直到天邊擦亮,陸家主晨起時披着外衣路經亭外,果不其然那個犟種還在。
陸家主經過時陸知不用擡眼瞧,很容易就發現了對方,因為對方沒有刻意回避,徑直走了過來。
“有恒心,有毅力,不錯,可惜都用錯了地方。”陸家主眉眼低垂俯視着他,“其聲,你是個不錯的孩子,要不然當初那麽多人之中,我不會只單單帶回來你,可你太讓我失望了。”
聽到對方這話時,強撐了一夜的陸知心裏一噔,腦子馬上清醒過來,因為他從對方的話裏聽出了拒絕的意思。
“這麽多年來,陸家只培養了你一個少主,你應該清楚我的用心。可如今你把一個外姓之人看得如此重,甚至放在陸家上面,這是身為少主萬萬不該做的事。”陸家主坐下來說出這話時,态度已經很明确了。
對方根本不是在考慮救他們,而是讓他考慮,自己所謂的身份地位與所行之事的沖突。
“這不是一回事,我對無邪,對陸家,這兩者間的情誼從不曾沖突,是父親多慮了。”陸知幹澀開口,仍是堅持己見,“父親現在只需要告訴我,我想要的答案。”
陸家主的話的确能動搖他,但動搖的絕不會是他救人的決心,因為從始至終,他都把周氓和陸家分成兩回事。對待這兩者自然也是不同的自己和不同的态度,不能一概而論。
但很顯然陸家主不這樣認為,陸知在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下,隐隐約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陸家主不遺餘力地栽培他,是想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陸家少主,全心全意為了陸家而活,将家族擺在最高的位置上。
而他呢,卻一直覺得自己最後雖然會擔起陸家的責任,但通往終點的路有很多,他可以在此之前一一選擇嘗試,陸家主卻是等不及要将他推上唯一的路一直走到底。
“我明白了,父親。”陸知面色發白,想清楚這其中的關節後他撐着劍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後确認般問道,“父親不同意,是嗎?”
陸家主皺起了眉,顯然對于陸知的冥頑不靈感到不滿,看見他仍不死心的樣子,終于給了準确的回答:“這事從始至終,我都不會同意。”
“父親為陸家着想,我能理解,但若是換個身份,父親欠他們一個道歉。”陸知依靠着長劍才能勉強立住,本該氣憤的他卻一反常态地笑了起來,“言而無信,着實令人不齒。”
陸家主的面色終于變了,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下來。
陸知在外頭的名聲有多臭他是知道的,但對于他,從來都是恭敬有禮,從未像現在這般頂撞過他。畢竟對方的一切都是他給的,本該如此。
簡單來說,就是給他臉了,但是現在陸知不想給了。
“陸家主的用心,令人佩服,但我依舊是之前那些話,該盡的責任,我會盡到,但我自己的事,誰也不能勉強我。”陸知恭恭敬敬地行禮,“家主,我先告辭了。”
陸知用行動明晃晃地告訴陸家主,在做陸家少主和做自己之間,他選擇先做自己再是陸家少主。
少年的反骨一直長在身上,陸家主知道對方有,但不曾重視過,而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唯一能拔掉它的機會了。
陸知提着劍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裏時,就證明他與陸家主之間劃清了界限,泾渭分明,而中間能連接的橋梁只有這麽多年陸家對他的栽培之恩。
“陸知!”陸家主氣惱難掩地站了起來,看着對方的背影低沉地喊了一聲。
這一聲,是警告,警告對方不要忘了自己的姓是由何而來的。
聽到聲音,陸知連腳步都未曾停頓片刻,身影便消失在了曲折的小路間。
若他們是普通的父子,旁人看見會說他和父親鬧脾氣在耍小性子,但很可惜,他們不是,他也沒有向對方耍性子的權利,他只是單純的無禮自私罷了。
陸知不介意別人這麽看他,因為他就是這麽看自己的。
他做陸家少主能活,爛命一條他也能活。陸家主給了他選擇的機會,他爬上去了,但當對方明确地告訴他,這其中沒有半分情誼時,他自然而然地改變了自己的态度。
人在一世,為他人,為自己而活,既然對方不需要自己的真心實意,他也沒必要委屈自己為所謂虛名違心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