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遠
烈火,嚎哭,尖叫,冷眼,大笑,死亡。
陸其聲看着風泫用手撐着一點點爬過去,觸碰着那無法推開的屏障時,只能滿是悔恨的自絕于此時,他突然知道了什麽叫感同身受的悲哀。
哪怕是跟他們一起死在裏面,哪怕一開始就放棄拼盡全力多殺幾個人,也比相信他們會因為自己的悲慘而仁慈好。
風泫的天真出乎意料,陸其聲站在洞口前良久,陪着他一起看完了這場慘劇,明白了世間最淺顯不過的一個道理。
“不要相信畜牲的話啊……”
當遮擋洞口的岩石被搬開時,裏面的烈焰雖然已經熄滅,但撲面而來的熱浪卻依舊刺得人皮膚一片火熱。
裏頭一片焦黑,撲鼻的焦臭味讓想進去瞧瞧的人望而止步。
人都死完了,王林的興致減退,有些無趣地向手下人确認道:“裏面的人都死幹淨了吧?”
“都死幹淨了,別人就算看見,認都認不出。”從裏面出來的手下低聲回答道。
“那就好。”王林笑了笑,一旁的李蒙露出了輕松的神情。
死人對他們也沒用了,他吩咐手下人将風泫的屍體丢進去,這荒山野嶺的,自有野狗來收屍的。
李蒙有些不放心,跟在旁邊出謀劃策道:“季明光那小子回去保不齊要亂說,倒不是我怕他,就是麻煩,幹脆把這一路的痕跡都毀了,問起來自有說法。”
“那就把前面的演武場毀的徹底一點,我們追什麽人過來,為什麽會這樣,大家心知肚明啊。”王林同樣了這個提議,這收尾的工作對他來說不過是順手的事。
“那是,這些風家人負隅頑抗,還想埋伏我們,差點把山毀了,幸好兩位公子英明,那所謂的驕子根本不是對手。”
身後的人笑嘻嘻地應道,他們露出了暢快的表情。
火光湧現,吞沒了他們的身影和來路,陸其聲回過頭,發現自己已然被烈火包圍,只有眼前的一條路可以走。
他擡步走進了漆黑的山洞,身後的洞口轉瞬間就被火焰填滿,無路可退。
他擡頭,眼前黑影重重,無數身影在他面前轉過身來,無論他們生前是何人,都以亡者的身份密密麻麻地擠在這裏。
為首的風泫面容平靜地看着他,幹淨蒼白的面容是他年少時的樣子。
很顯然,他所看見的場景和場景中那些人所展現出來的細微的心理活動,絕不是一個兩個人的記憶所能構成的,而是由他這無數的死者龐大的記憶交織而成。
這些人裏,有十多年前冤魂,也有十多年後新添于風泫手底下的亡魂。
“你是想拉我一起下地獄嗎?”陸其聲看着風泫問道。
對方一聲不吭,直到他身邊的影子也擡起頭,露出熟悉的年輕面龐來。
周氓總是一派溫和的神情,說話也是這樣,溫和堅定,“其聲,我希望你留下來。”
“留下來……”陸其聲低聲呢喃一遍,“然後成為他,或者讓他成為我嗎?”
周氓溫和笑着,并不說話。
“斷章取義,到現在了還想糊弄我。”他看着眼前的人影嗤笑道,“為什麽不親自來見我,難道連自己的樣子也沒有了嗎?”
他的話響起時,眼前的影子随着黑暗慢慢隐退,又回到了原來那片白茫茫的大霧中,露出一個蒼白消瘦的身影。
“陸知。”風泫跟他隔了一尺的距離喊道,“我們都被騙了,無邪也是,你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好不容易出現的身影又突然被大霧吞沒,陸其聲來不及向前,便被一道巨力推回了現世。
漆黑的山洞裏,肩膀上的血還未止住,一片麻木的冰涼,他虛擡起眼,便看見風泫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搭在了自己的脖頸上,卻沒下得了手。
“為什麽?你不殺我,還是你不了我?”
兩人的臉貼得極近,眼神相對間無處可藏。
對于陸其聲的疑問,風泫簡短地笑了一下,“沒錯,我殺不了你,事到如今,你應該猜的出,如果不是周氓,你遇見我的第一天就該死了。”
原來如此,聽見答案的他心裏一片漠然,對于早就知道真相的人來說,他倒跟風泫一樣,不能說是被騙了,就只是一顆好用的棋子罷了。
“他的屍體剛好也倒在這個位置,他跟我一樣,也有不甘,多湊巧的事,一切都好像是上天注定一樣,我還以為真是老天開眼。”風泫低啞地笑着,手臂滑落下去,語氣發狠,“可還是被人看到了,他們算得到,也猜得到,卻又要裝模作樣。不過也值了,該死的都死了,差不多了。”
“他們是誰?”陸其聲松開握着劍柄的手,追問道。
風泫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看起來像是沉浸入了自己的世界,一邊踉踉跄跄地站起來來一邊說着,“總有辦法的,該死的道明山……千裏之堤潰于蟻穴,誰也別想好過……”
他說着将心口的斷劍拔出來,剛好扔到了陸其聲的面前。
陸其聲握住劍柄想要站起來時,他又突然閉着眼睛栽倒下來,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徹底斷絕了生氣。
好像有很多話還沒問,又好像他說了很多話。
陸其聲坐在地上一時沒有動彈,想着接下來的事。按他們的吩咐,他應該割下來這個屍體的腦袋,然後呢?帶出去還是毀掉,他不想知道。
“小師弟。”風春陽終于從下面摸了過來,一路循着蹤跡找了過來,“你沒事吧?”
陸其聲沒有說話,冷眼看着他,假模假樣的人,是不是喜歡問廢話?
風春陽走近來才看清,看對方一動不動以為是沒有力氣,便蹲下來道:“小師弟你受傷了,我給你包紮一下,既然已經結束了那就下山吧。”
陸其聲看着風春陽時,許多個念頭在他腦海裏千回百轉,他突然就将面前的人一推,将劍架在對方的脖子上質問道:“風春陽,你跟他們是不是一夥的?到現在還在裝模作樣幹什麽?”
這一下實在是猝不及防,風春陽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發難,後腦猛磕到地上,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對方的情況看起來有些不對勁,看起來是在跟人對峙的時候受到了一些刺激,他無法确定,只能安撫道:“我知道小師弟懷疑我,無論小師弟懷疑我什麽,都可以問清楚,我絕無隐瞞,也并非裝模作樣。”
陸其聲不一定信了,但還是收回了手,将劍甩到一邊,頗為疲憊地閉了眼睛。
風春陽站了起來,看見那斷劍問:“這劍是小師弟的随身之物,如此斷了讓人可惜,回去我找人幫小師弟修好?”
“早就斷了。”陸其聲懶得解釋,只這直白的一句便将對方的話都堵了回去。
這破劍還是他自己震斷的,無所謂可不可惜。當時是他突然得知了周氓的死訊跑回去,被陸家主百般阻撓,他氣憤地将這劍震斷,沖動之下有恩斷義絕那味了。
至于為什麽留着,倒也不是他後悔了,可以說他是留個念想,也可以說是順手為之,都不重要,反正他不要了。
“這裏有火油,你幫我搬過來。”他休息了會,突然睜開眼睛說,沒管對方同不同意,直接報了地點。
風春陽立了片刻,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便直接轉身出去了。
過了一會他将那藏在酒罐子裏的火油搬了進來,默默地看着他。
這火油自然不是十多年的,藏在這深山老林裏幹都幹了,這是風泫藏在這裏的,目的不明,陸其聲也無意去探究。
他指揮着風春陽将火油灑滿此處,要做什麽自然是不言而喻。
風春陽在之後扶着他走出了山洞,火折子丢進去的時候這處地方再一次被烈焰吞沒,如同宿命一般的結局,魂歸一處。
等後面的人上山,大概又要質問一番屍體在何處,人到底死沒死,陸其聲光是想想就覺得厭煩,不如跟風泫死在一處。
風春陽從他的神情裏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貼心地說道:“小師弟受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至于這裏的事,我會跟他們解釋清楚的。”
陸其聲理所當然道:“既然如此,你記得把這裏封了。”
此處早該是亡魂的墓地,不該再被外來人所打擾。
風春陽很擔憂小師弟的精神狀态,對這些小要求無所不應。
于是在他向各位家主解釋清楚,等他們七嘴八舌地讨論一番過後,又重新提出問題時,陸其聲在回去的第二天便啓程回了道明山。
等他一個月後趕回道明山時,有心去探望一下小師弟的傷勢,卻連人都沒見到。
陸其聲好像又回到了周氓死後閉門造車的那段時間,有話在外面傳就可以了,應不應是他的事。
風春陽倒也習慣了,既然小師弟不願意被打擾,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去敲門惹人厭煩。況且他很快就要離開道明山了,日後也不會再打擾到小師弟的清靜。
在這次下山之前,師父便将他叫了過去,單獨問他:“春陽,你上山的時間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了,一晃眼你就到了該出去的年紀。道明山的規矩你應該很清楚,其聲終歸是要回陸家的,那你的選擇呢?”
他朝着師父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弟子身在江湖之遠,志在廟堂之高。”
他的意向很明确,也很堅定,似乎從打算好了就從未有過改變。
江湖之遠,廟堂之高,至于小師弟日後有什麽打算和選擇,他下了山後想來也無從知曉。
風春陽離山的時候起的很早,那些師弟師妹們起得更早,明了似的說:“師兄要跟師叔一樣去那遠遠的地方,沒個十年半載都不會回來一趟。”
他一時啞然無語,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是何時衆人皆知的,當時在場的似乎沒有旁人。
等他終于辭別完了師長和衆師兄妹,站在離山的路口時,沒想到會看見坐在石頭上百無聊賴的陸其聲。
對方似乎在那裏等了有一段時間,看見他時便站了起來。
“小師弟能來為我送行,我很高興。”風春陽客客氣氣地說着,高不高興光看臉也看不出來。
陸其聲并不在意地說:“師父叫我來的。”
風春陽點頭表示明了,然後掏出一枚玉墜子來,見對方的表情有一時的迷惑,他解釋道:“小師弟的東西,前段時間一直忘了還。師父說了要我照看小師弟,下山時卻讓小師弟墊付茶水錢,是我的失職。”
“賣出去的東西跟我有什麽關系,師兄自己留着吧,丢了也行,別白破費那幾兩銀子。”陸其聲看起來對這個陪了自己十幾年的東西無所謂,畢竟這次下山該丢的都丢了,不差這一件。
風春陽見對方這麽說,清楚自己塞回去的後果就是被反手丢掉,便從善如流地收了起來,“既然如此,就當是小師弟的臨別禮了。”
陸其聲盯了他一會,想了想突然補充了一句:“我還是不喜歡你。”
換句話說還是看你不順眼,風春陽聽到這話時識趣地告別了小師弟離開了,跟小師弟依依惜別,那自然是求不來的。
風春陽離開後,陸其聲便是弟子中位分最高的,也清楚自己總歸是要離開的,師父還需要招個親傳弟子。
他便留心多看了兩眼,然後在新入門的弟子中看見了一張挺眼熟的臉,轉過來對他笑道:“師兄,多多指教。”
他冷着一張臉看向對方,果然又變了個臉,低下頭去突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季家主竟然放心把季明光放出來,真是匪夷所思。
“你還沒有資格叫我師兄。”陸其聲看着唯唯諾諾的季明光冷酷道,“還有就是,新入門的弟子都要瘦身。”
季明光的臉在一時間變得灰敗。
·
十六年後,作為前掌門親傳弟子的季明光輔佐新掌門,在記事薄上記下諸位弟子下山後的去向。
能被朱筆标紅的,自然都是親傳的重要弟子,比如說位列本頁第一位的風淳,便是新一任的國師。
“師兄,你前面一位的師兄呢?我從未聽過,為何也不能看見?”新掌門指着風淳之下那道被劃死的名字問。
“不知道,大抵是死了吧。”季明光不動聲色地将薄子合上,“再說了,你沒見過的師兄師姐又不止他一位。”
新掌門見狀識趣地點頭,沒有再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