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間鬼
季明光搖着頭哭了起來,卻沒能否認陸其聲的話,因為他爹對那些的去留的确猶豫過。而他想起爹與風叔叔關系不錯時常往來時,他跑去風家,那些叔叔伯伯會很熱情地招呼他,不會覺得他有病。所以他向爹求了好久,才把他們偷偷留了下來,可是他們對他的态度再也回不到從前。
“我……我只是想救他們,我覺得……他們他們沒錯。”他的眼淚一天天跟不要錢一樣,在此刻決堤,說話也斷斷續續的,“我沒……沒想到……”他們會殺人,會這麽痛恨季家。
陸其聲聽到他的話只是一臉冷漠,他們當然恨季家,季明光怕是同情心泛濫的時候沒有去了解過他爹做的好事,要知道江湖各家讨伐風家時,季家首當其沖,最先反水。在風家滿門覆滅,其他家族式微時,三大家在洛陽迅速崛起,通過分割風家得到這樣的地位,理所當然的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季家在這時做出顧念舊情收留他們的态度,不是惺惺作态是什麽。打一個巴掌再給甜棗的做法,季家主美名是有了,但風家的那些人都不是傻子,是三大家害得他們寄人籬下,季家此時裝模做樣的收留,又何嘗不是一種侮辱?早已對三大家深惡痛絕的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難道還指望他們感激涕零不成?
季明光不知當年的情況有多慘烈,才會如此天真的認為已經過去的事,只要各退一步,稍加彌補,就能冰釋前嫌。
“你爹在哪?他有跟你囑咐過什麽?”陸其聲懶得聽對方的廢話,人只要情緒一上來了就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而他沒有這份閑心等對方從難以自拔的情緒裏緩和過來。
雖然陸其聲很直接,但季明光滿腦子都是哀傷自責的情緒,能聽得進話,但緩不過來,抽噎半天問出一句:“那你為什麽不救他們?”
陸其聲聽見這話時面色黑沉,對這種難以配合的人的确火大,語氣不善道:“因為我打不過他,你知道嗎,他比起當年的風家主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會突然走火入魔,他更加殘暴,只要打不過他的都得死。不過他最後還是要死的,只是要多拉一些人陪葬而已。”
因為風家餘孽難成氣候,說到底他也只是孤身一人罷了,等江湖上各門各派再向十多年前那樣聯合起來,他的下場也只有死路一條。除非他願意放棄自己現在想做的事,獨自逃到天涯海角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茍延殘喘至死。
可是以對方目前激進的做法來看,陸其聲不相信他會選擇躲藏,那後果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大開殺戒之後被困死。而他的目的就是弄清楚對方和無邪之間的關聯,弄清楚那些半遮半掩下的真相。
“你見過他了?”聽見陸其聲的話,季明光喃喃道,思緒飄忽,“他現在是什麽樣?”
“你覺得呢?”陸其聲嗤笑一聲,“沒個人樣。”
實際上他并不算真正地見到了對方,因為他被對方下的毒還沒有解幹淨,提氣運功時時常會感到使不上勁,所以根本沒法和對方正面過上兩招,季家主讓他帶季明光離開躲起來,自然也不可能讓他久留,所以他對季明光說的話大多是為了詐對方說的假話,但按實際情況而定也能算真的。
季明光沉默下來,眼眶裏的淚水不知在何時已經幹掉了,比起之前情緒崩潰的他變得十分冷靜,目光靜靜地落到了地面上,眼中倒映出自己沾滿污垢髒血的衣袍。
陸其聲也靜靜地看着他,知道對方開始發病了,也可能是病好了。
“死掉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們要不是自作自受,就是冷眼旁觀,落到如今的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陸公子,你也是,你和他們差不多了。”對方神情平靜,跟所有人眼中那個只會跟着別人跑的傻子截然不同,看向他的眼中也沒有絲毫畏懼的情緒。
陸其聲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季明光”,卻沒有表現出太過驚訝的樣子,因為各種各樣的季明光他也見過,有瘋瘋癫癫的,唯唯諾諾的,滿懷惡意的,很多很多,這個比起其他的要更為清醒,更加冷漠罷了。
“季明光”從地上站了起來,衣擺拖泥帶水都是半幹的血漿。他拍了拍自己的袍子,留下一片血乎乎的手掌印,看起來更加髒了。他倒是毫不在意,畢竟他只是單純地想拍一拍而已。做完這些,他看向了陸其聲,眼中有幾分倨傲的神色,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也知道你并不相信父親的話,因為你一直叫那個人‘他’,而不是周氓或者風泫。”
陸其聲饒有興趣地看着他,看着對方一副不欲多言但忍不住說,半吊胃口的樣子,冷不丁地說道:“你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嗎?一半是別人一半拼接着風泫殘破的影子,四不像。”
對方的面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下來,卻沒有動怒,将那人憋悶不屑于争論的脾氣學了個十成十。他知道陸其聲故意說這話是不想聽他廢話,便沒有再啰嗦,“我可以肯定,他就是風泫,我不騙你,這話我跟父親說也是一樣的。在猜到這後,我便告訴了父親,讓他早做準備,也如我所想的那般,父親一如既往的自私,沒有将這事告訴他的好兄弟們。但父親後面的打算,以及他去了哪裏,我還是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到時候陸公子再自行決斷便是。
“周家的春山後面是什麽地方,想必陸公子不會忘記,春山過去便是風家的陽山,風泫連同風家那四十八人,便是死在陽山山陰處的一座山洞裏,要不是有那四十八人的拖累,他不會死。”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是對風泫的做法感到不贊同。停頓這片刻的時間,他繼續說道:“不過我能理解,畢竟他是風家少主,風家未來的家主,怎麽可能抛下風家的子弟獨自脫逃,更何況那四十八人中,年輕一輩的弟子沒幾個,大多是些老弱婦孺,風家的家眷,最小的還有不知是哪房那脈出生不足滿月還身在襁褓裏的嬰兒。”最大的到了将要頤享天年的老人,後面的這句話就算他不說,對方也能猜出來。
“什麽?”這個消息是陸其聲未曾猜到的,有些意外。
“他們是被活活燒死在山洞裏的,風泫就只能看着,他當時有多痛苦,對那些罪魁禍首就有多恨,下這個命令的是王林,所以他最先報複的王家,将教子無方的王家主和王林他們千刀萬剮。”“季明光”自嘲一笑,“早就說過讓他不要和王林這些面獸心的人來往,他不聽,看到這幕時沒忍住害怕地跑了,但早就被風泫記上了,就算他後來出于愧疚收留風家的那些人,也無濟于事。季家如今死去的人,不過是為這個蠢貨陪葬白罷了。”
聽出他話裏的痛恨,陸其聲感受到了一種很微妙的情緒,開口道:“就算風泫的複仇的目的是出于這件事,但他身為風家少主,憑季家主做的那些事,他也不會放過季家。”
“你說的沒錯。”“季明光”微微一笑,有幾分矜驕,“這麽說,你是相信那個披着周氓皮的人是風泫了?”
一向哭哭啼啼的季公子玩起了心眼,讓陸其聲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這不重要。”
被逼問的一方突然就反客為主,緊接着質問道:“如果他真的是周氓呢,你下的去手嗎?又或者忍心見死不救嗎?陸公子,你能相信他那麽久,僅僅是單純的蒙騙應該騙不到陸公子吧?聽父親說,你是中了毒導致心浮氣躁無法判斷,可他既然能悄無聲息地下毒……”
“這是我的事。”陸其聲輕輕皺眉,打斷了對方的話,知道對方是想把自己帶偏,便将主動權掌握回了手中,開門見山地問,“你說’他’跑了,後來發生什麽他不知道,那你呢?你既然知道這事,就證明你也看見了,你沒有回去看嗎?”
“我回去了,我能确定,他死了。”“季明光”語氣平淡,又有幾分飄渺不定,“陸公子,你相信怪力亂神的事嗎?風泫死之前被折斷了手腳,武功被廢,一代天之驕子淪落到跪地求饒的份上都沒能救回自己的親族,就算他們玩夠了,突然大發善心放過他,他自己又有勇氣活下去嗎?”
他說到這微微一笑,”後來我聽說他自盡而死,便迫不及待地去确認了,那山洞裏的屍體的确是他,沒人願意為他收屍,便用荒草将那個洞口掩埋起來了。好巧不巧,周公子就是在陽山那附近失蹤的,而李蒙找到的那具屍骨,上面的傷痕卻分明是風泫的。而現在回來的這個’周氓’呢,雖然記得前塵往事,卻能號令風家的那群舊人,甚至所作所為都與風家,風泫有關。你說奇不奇怪?”
陸其聲沒有說話,關于周氓和風泫的種種猜測,他的心裏隐隐約約已經有答案了。
“你知道的不少。”他說完這句便要離開,在他轉身時,聽見“季明光”如夢呓般充滿困惑的喃喃自語聲。
“真是奇怪,難道人死後執念不散真的會變成厲鬼久留于世嗎?可是人間沒有出現過鬼,所謂的厲鬼索命往往要借助人世間的□□,凡胎□□再有野心不甘,也是會被殺死的,那他從鬼門關回來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弱者只能重蹈覆轍,而強者也無力改變過去,在掙紮洩憤後,終将消亡。那所謂的怨恨報複,是不甘的執念,卻并非自己心底真正的夙願。
怨念不散的魂魄重新回到陽間,從未得到過什麽,或許他從來不是為了自己,只是需要去了結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