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崖回頭看她, 眼神是她看不懂的複雜。
徐瑾說完,又起身,笑着拍拍手道:“那就這麽決定了, 你忙去吧,我也走了。”
腳步聲才響了兩步, 就被顧清崖沉沉喊住:“徐瑾。”
她聞言頓下步伐。
“我有辦法,讓你不必親自出手, 不會引人注目。”
“……是嗎?”
徐瑾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轉過頭,視線重新落在他身上,“比起這個, 我現在更想知道一件事。”
“……?”
“我似乎,”徐瑾想了想, “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吧?”
顧清崖僵了一瞬間。
徐瑾哈哈大笑起來,揮揮手道:“別緊張啊, 我就随口一說——”
顧清崖胸口起伏一瞬, 随即垂眸不語。
這件事的後續,最終是徐瑾借珠城知府之手, 将那位知府貪污的罪證呈了上去。
但其實魏王并沒有太大的反應, 只是又撥了一批銀款下發了過來——但所謂官官相護,從中央撥下來的錢,一層層剝削下來, 到最底層這裏已經不剩多少了。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常年征戰國庫空虛, 君主忙于邊境戰亂, 無暇顧及百姓。
徐瑾不懂勾心鬥角, 只會用兵打仗, 再三思慮後,還是請顧清崖留下來,當了将軍府的幕僚軍師。
她分明是個守邊境的将軍,卻有一顆當父母官的心,每日除了操練軍營守衛,還要為百姓的生計和來路奔波勞碌……即便珠城裏的人們并不清楚,這位新來不久的女将軍為什麽總是來去匆匆。
不久,戰争後的流民中有瘟疫爆發,沒有城鎮肯敞開大門接納他們。
消息傳到珠城,是因為離珠城不遠的一座城池已經亂了套了,那裏患上瘟疫的流民被趕出了城,無家可歸,只能流落街頭,痛苦死去。
于是其中有幾個便有了報複心理,裝扮成普通人的模樣,混入了其他城中,接着沿路乞讨,混吃混喝,而瘟疫則随着他的所到之處開始迅速蔓延。
整個珠城如同一張巨大的蛛網,無知無覺地被吞噬了個幹淨。
第一個發現被感染的,是一個小乞丐,和進入城中的那個流民最早接觸,甚至一起在城南的廢棄茅屋裏住過幾晚,還分過那個流民兩個包子。
好心的醫館大夫看她倒在門口,将她帶了進去,一問診,卻發現是瘟疫。
徐瑾趕到時,城中人們已經奔走相告,與醫館卻離得遠遠的。
被安置在院中舊軟塌上的小女孩無人敢靠近,學徒們戴着緊實的面紗和鬥笠,經過她身邊時也腳步匆匆,十分緊張。
于是她從坐在軟塌上,改成了坐在潮濕陰暗、長滿了苔藓的角落裏,抱着膝蓋,望着高高的圍牆發呆。
這時的顧清崖也在這裏,但不知為何,看見女孩的一剎那,他肩頭那只一直很古怪的鳥突然騷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怪叫。
男人伸手彈了它一下,它又僵住不動了。
女孩聽見聲音,擡頭看了一眼,又接着轉過視線,去盯她的圍牆了,灰蒙蒙的眸子始終沒有任何情緒。
徐瑾接過一邊顧清崖遞過來的面紗,将自己的臉和手都包好,這才一步步走了過去。
女孩沒有隐瞞,也許是知道了她即将到來的悲慘命運,将她這幾天經歷過的事、遇見過的人都抖得幹幹淨淨,但語氣平鋪直敘,無波無瀾,好像已經失去了生活的希望。
徐瑾越聽拳頭越緊,自然不會放過這瘟疫的源頭,聽完就要去找那人算賬。
臨走前,女孩問她:“我會死對嗎,姐姐?”
徐瑾安靜了一會兒,問:“你叫什麽名字?”
“阿绫。”女孩頓了頓,說,“我的名字,叫阿绫。”
徐瑾說:“不會的。”
她轉身就走了,随即喊來幾名副将,将小女孩帶去了将軍府。
她當天就下了封城令,不準百姓進出城內,但終究還是晚了。
瘟疫發現的第三天,珠城已經有大半的人确診,藥堂門口門庭若市,剩下還安好的也大部分都是他們的家人,雖然暫時沒有症狀,但可想而知,他們也遲早會病發。
人人惶惶不可終日,即便那幾個帶頭來到珠城的外人已經被他們的徐将軍一刀斬斷了頭顱,但緊随而來的封城管理也讓他們開始變得踹踹不安。
在徐瑾第不知道多少次不知疲倦地往上遞信請求朝廷支援時,始終不言不語作壁上觀的顧清崖終于出現,按住了她寫了太多字、逐漸變得有些不自覺發抖的手。
“別寫了。”
“……什麽?”
她擡起頭,聲音有些嘶啞。
“他們不會管的。”顧清崖看着她的眼睛,“你早就明白了,不是嗎?”
否則瘟疫這麽大的事,不會一直得不到回應。
“那怎麽辦?”徐瑾沉默了許久,終于還是放下了筆,雙手放在太陽穴上,閉了閉眼,“現在還有什麽辦法阻止瘟疫嗎?”
“将已經感染的人全部隔離起來,”顧清崖沉聲道,“沒有感染的,做好防瘟疫的措施。”
“可是沒有藥,”徐瑾茫然道,“昨天李大哥跟我說,城南唯一一所藥堂已經被人踏破了門檻,沒有藥了——如果朝廷不肯支援……這座城遲早會死。”
就算有藥也沒用。
瘟疫一定會死人,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沒有藥能根除它,只能暫時性地壓制。
“真的,”徐瑾忍不住去看他,“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顧清崖沉默許久,沉默到一直在窗臺上立着的、不言不語的黑鳥似乎都有些不安了,他才扯了扯嘴角,開口道:“棄城。”
“你和尚未感染的人,還能活。”
但他們都知道,尚未感染的人太少了,瘟疫存在潛伏期,他們無法确定哪些人感染了哪些人沒有。
徐瑾笑出了聲:“開什麽玩笑?”
“我從不在你面前開玩笑。”顧清崖淡淡道,“你應當清楚。”
“我做不到。”
徐瑾斬釘截鐵道:“”這是我的家鄉,我是他們的将軍——我不可能抛下他們自己離開。”
“但他們沒救了,留下來也沒用不是嗎,”顧清崖冷冷道,“你留下來,什麽也做不了,只會害死自己。”
“這樣啊。”
徐瑾思索了幾秒,揮揮手道:“那好吧。”
“……好什麽?”
“那就讓我陪在他們身邊,一起去死吧,”徐瑾往後靠了靠,雙手枕着頭,原本沉重的臉色也緩和了一些,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說的話,甚至帶了一點笑意,“反正我那些親衛都出自這裏,肯定也不樂意離開……我一個人也沒什麽好活的,實在不行的話,大家一起死呗。”
“好歹死前互相還有個慰藉,還算不錯。”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也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徐瑾笑笑,又坐直了身,支着下巴看他,“顧公子,我跟你說過的,我活下來的意義,就是守護他們,守護這座城——原本還想守護魏國,不過現在變了,誰讓他們不管我們的死活呢。”
“假使已經無法守護,那我,就只能跟随他們一起殉城了。”
又是一段極長久的寂靜。
“好了,今天的聊天就到這裏,我先走了,還得去制定新的抗疫計劃呢,”徐瑾理了理桌上的冊子,起身走過他身側,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你要走的話提前跟我說,我不攔你,但你這幾天要是不走的話,等城徹底封了,你可就出不去了……就只能跟我一起殉情去咯。”
她朝顧清崖眨眨眼,剛要擡腳踏出書房,又被顧清崖喊住。
“一定要留下嗎?”
“當然。我不會抛下我的子民。”
徐瑾腳步沒動,保持着這個一腳踏出去的姿勢,忽然又扭頭看他,笑說:“你覺不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識?”
就像前些日子他們剛認識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徐瑾問他知府貪污一案該怎麽辦,他說他有辦法。
此時,他看着徐瑾的表情也和當初一樣地複雜,但又似乎……多了幾分欣慰?
徐瑾以為自己看錯了,但一眨眼,男人又恢複了那副冷清清的生人勿近模樣,但連開口的語氣都和前段時間一樣地平淡:“我有辦法。”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上,隐約透出一點碧綠色的微光來。
第一個自願服下新型藥劑的,仍然是那個叫做阿绫的女孩。
彼時她已經在将軍府的西廂房中單獨呆了上十天,即便洗幹淨了臉,也依然面黃肌瘦。
明明已經有十幾歲,卻如同八九歲的小孩一般。
就算不服藥,她的死期也不會遠。
但神奇的是,一碗藥喝下去,第二天,女孩身上斑駁的白色印記就消失了大半。
衆人都感到驚奇,而更讓人驚訝的是,如此這般服藥三天後,女孩竟然真的痊愈了。
再去藥堂大夫那裏看診,大夫的目光也十分震驚,表示已經看不出瘟疫的現象了。
不日,整個珠城都知道了,徐将軍府上有能治瘟疫的藥方,當即沸騰起來。
由此,徐瑾也順利地開展了給患上瘟疫的病人們服藥的進程。
藥材少了,人們也主動去山上采集、甚至自學種植,而這藥方裏的藥也神奇得很,種子種下去不過三日就能長出草藥來,恰到好處地解了珠城的燃眉之急。
即便如此,重複熬藥和照顧病患的工作也愛并不好做,徐瑾都是親力親為,依然忙得一團轉,一連三天,根本沒法合眼休息。
但這次,病好了的人也主動來到了隔離區,肩負起了照顧患者的任務……其中也包括那個叫做阿绫的女孩。
徐瑾忍不住問她,怎麽做到讓這些人都來幫忙的。
可女孩給她擦臉的手頓了頓,似乎有些不解:“我沒有做什麽啊。”
“那……”
“将軍姐姐,”阿绫認真道,“你救了我們,這是個奇跡,但沒有人會覺得被你救助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們敬重您,沒有在瘟疫最嚴重的時候抛下我們,甚至親自照顧我們……”
“你是個好将軍,我們都知道。”
徐瑾看着營地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喉嚨有點哽咽。
後來她跟顧清崖說:“你看,我愛我的子民,但他們同時也在回饋着我的愛。”
“我的選擇沒有錯。”
這時的瘟疫已經緩解了很多,距離瘟疫的大爆發也過去了好一段時間,徐瑾終于可以坐下來松口氣,和他絮叨絮叨一些在別人面前說不出口的話。
徐瑾總覺得,他們這樣的關系,比起主公幕僚、将軍和客卿,倒更像是一對稀松平常的知心友人。
因為顧清崖似乎很了解她,不會聊讓她不舒服的事,不會說讓她不适應的話。
可這些天一直沒怎麽出現過的顧清崖卻只淺淺地“嗯”了一聲,随即不再言語。
徐瑾又好奇地問他:“所以你那藥方,到底是哪來的?”
顧清崖坐在她旁邊,斟了一口茶,笑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