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消失後, 珠城很快又恢複了以往的欣欣向榮,隔離的營地也被撤走,倒是那名叫做阿绫的女孩主動懇求留了下來。
她的理由是:“您救了我, 您是我的榜樣,我也想和您一樣, 将來當一名大将軍!”
徐瑾看她無處可去,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下, 也實在無法, 便将她送去了營地操練。
她今年14,按理來說,在尋常人家都可以定親嫁人了, 同樣的,入軍營的話也不算太早。
至于女人為什麽能入軍營?
他們的這位徐将軍就是位女兒身, 誰要是敢問出這個問題,也得先打過徐少将手裏那把大刀才行。
然而和平安穩的日子才過了沒多久, 前方傳來了急報。
負責守邊的士兵連夜禀報, 趙國大軍壓境,來勢洶洶, 已經渡過衡水河邊, 就要到珠城城下。
守邊士兵九死一傷,他好不容易從趙軍的手中活下來,才能傳回一封信來。
當晚, 徐瑾上了城牆,果然在城門外的遠處, 看見了浩浩蕩蕩黑壓壓的一片大軍, 正駐紮整頓。
這種時候正面應戰顯然已經行不通了, 對方有備而來, 絕對比珠城的士兵守衛要多得多。
趙軍曾于她手中大敗數次,恨她入骨,哪怕她現在不想引起戰争要投降,以趙軍的猖狂,恐怕會把珠城上下都屠個幹淨,再送她去死。
不能攻,不能投,那就只能守。
徐瑾秉燭一夜,令城衛死守城門,巡防的演練又加了幾支隊伍進去,接着再次發了一封急報回朝。
上次的瘟疫是因為束手無策、鞭長莫及,這次危及魏國存亡,魏王總不能再視而不見了吧?
但她還是想錯了。
第二日,趙軍壓境,開始攻城,石頭弓箭如雨一般刷拉拉地下,城牆上的士兵前一晚還在喝酒閑聊,即便被徐瑾半夜拽起來嚴戒防備操練了一番,也比不過趙國有備而來的精兵強将,不消片刻,守城的人就死了一半。
徐瑾親身上陣,将從城外爬上來的趙軍都打了下去,一上午的時間,就在硝煙滾滾中度過。
她死守珠城,不肯退步,雙方僵持不下,都精疲力盡,午時,趙軍撤退,暫時休戰。
徐瑾即便是鐵打的,精神緊繃了這麽久,也有些吃不消,回府時看着沒什麽異樣,實則腳步虛浮,一進門就崴了腳,被旁邊忽然出現的顧清崖伸手扶住了。
旁邊的李副将看了眼這位神出鬼沒的“軍師”一眼,尴尬地收回了半空中的手。
“令人加急趕制的銅門還有多久?”
李副将:“大約兩個時辰。”
“這麽久?”
“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畢竟是城門加固。”
徐瑾抿了抿唇:“我怕我們撐不到那個時候。”
珠城的城門用的是鐵門,上午那一通猛火攻勢下來,已經千瘡百孔。
李副将沉默兩秒:“朝廷……不管我們嗎?”
徐瑾沒有和他對視,收回被顧清崖默默攙扶的手,大踏步往前走,道:“尚未回信。”
八百裏加急的軍報,應當是很快的,但從昨晚到現在始終沒有消息,他們都明白,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朝廷放棄他們了。
趁着趙軍休整的時間,徐瑾将李副将趕回營地吃飯,自己則去了書房,思索許久,畫了副軍炮圖出來。
畫到一半,她又停了筆,心裏清楚,如果趙軍咬着他們不肯松口,珠城又易攻難守,他們是撐不到軍炮被趕制出來的。
她嘆着氣,轉頭對坐在院子裏的顧清崖道:“顧軍師。”
顧清崖正盤着手裏的紅穗子,不知在想什麽,聞言回神:“嗯?”
“這回是真的沒轍了,”她半開玩笑般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顧清崖卻答非所問道:“既然知道沒轍了,你仍然不肯走嗎?”
“這個問題,我應當一早就告訴你答案了,”徐瑾歪了歪頭,笑得溫柔,“我與珠城同在。”
她的子民在這裏,她還能去哪兒呢?
顧清崖意料之中地點點頭,起身道:“好。”
徐瑾詫異道:“好什麽?”
顧清崖正要說話,忽然皺了皺眉,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這場對話最終還是無疾而終,徐瑾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好”,也并不明白他為什麽離開時腳步匆匆。
發生了什麽事嗎?
徐瑾回想了下,才記起往常每個月的這個時候,約莫三四天的時間,似乎顧清崖都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大約是有什麽自己的事吧。
徐瑾沒時間去猜顧清崖怎麽了,因為不到一個時辰,趙軍又再次進攻。
銅門好懸在城門倒塌之前安了上去。
又是一番苦守,一直到晚上,守城的士兵本就不多,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大多都受傷了。
倒是阿绫作為一名剛入軍營不久的小兵,一直都在做後勤工作,安然無恙地活到了現在。
也有臨時加入軍營的青壯年,雖是好心,但他們大多沒受過正經訓練,接到指揮命令時手忙腳亂,好懸才支撐到現在。
又一次休整時,徐瑾前去探望傷兵,在大營帳外聽到了前來送飯的士兵家人說:“這仗打的也太突然了……還得打幾天啊?”、
“久着呢,娘,以後就別天天給我送吃的了,刀劍無眼,萬一在城牆上受傷就不好了。”
“那怎麽行,不吃飯怎麽有力氣打仗?怎麽幫徐将軍守城?咱們一家五口先前染了瘟疫,要不是徐将軍找到方子,又免費給我們治病,我們早就在黃泉下團圓了,眼下這種關鍵時刻,你可不能掉鏈子!”
“娘,我知道的,你別操心了。”
“傷口怎麽樣了?給娘看看。”
“沒事……被箭傷到了而已,小傷,以後還多的是這樣的時候呢……”
“……”
大抵是其他士兵都去吃飯了,只有這名士兵還留在營帳裏,于是他們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
徐瑾在營帳外站了許久,半空中的手卻遲遲沒能掀開簾子。
身後的李副将正要開口提醒她,她卻擡手擺了下,示意不要說話。
李副将閉了嘴,跟着她轉了個方向,剛走了兩步,忽然見她再次停下步子,語氣沉沉問:“李大哥。”
“啊?在。”
“我記得……将軍府建立之初,是有修過一條地下通道的吧?”
“……是。”
徐瑾沉默許久,看着遠處的落日,眸底有清淺的光亮在閃爍。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只是良久後,李副将聽見她低聲呢喃了一句:“若為衆生故,死不悔已。”
當晚,趙軍出奇地沒有再發動攻勢,士兵們度過了心驚膽戰的一晚,第二日,阿绫作為少數的沒有受傷的士兵,再上城牆,見到了早已等在那裏的徐瑾。
這位年少成名的女将軍,在趙軍壓境、虎視眈眈的注視下,舉起了白旗。
她将那把從不離身的長刀從腰間解下,丢下了城牆。
百戰百勝、從無敗績的徐将軍,在珠城一戰中,自願丢盔棄甲,只為百姓一線生機。
一名将軍丢棄了她的武器,就代表了臣服。
城牆下的趙軍首領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太精彩了!鐵骨铮铮的徐将軍竟然也有一日會向我等舉起白旗,實在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阿绫極為震驚,沖上去喊:“将軍!為何投降?!您不是說——”
您不是說,只要大家從将軍府的暗道離開,戰争就會結束,就能開始新的生活嗎?
昨晚城中大半的老弱婦孺都已經從暗道離開,只有一小半,不放心身為士兵留守的家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等着和他們一起走。
但話說到一半,阿绫忽然哽住了。
——将軍府的暗道雖然能通往外界,但根本躲不過趙軍的搜查,沒多久就會被發現蹤跡。
徐瑾有什麽理由能篤定他們能平安離開呢?
除非她一早就和趙軍做了交易,以某種代價,換來了趙軍不再追究他們的下落。
徐瑾聽見她的聲音,轉過頭,朝她安撫地笑了一下:“阿绫,很快就結束了。”
“記得帶着他們離開啊。”
這裏的他們,當然指的是剩下的守城的士兵。
徐瑾原本的計劃,是她一個人留下來斷後,但這些士兵因為不放心,硬是也留到了現在。
而為了不讓其他人起疑,徐瑾也不得不同意了他們的請求。
她想到什麽,又伸手摸了下阿绫的腦袋:“當大将軍可不容易,天天刀槍劍雨的,以後……還是別總想着當兵打仗了。”
阿绫似乎料到了什麽,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脫口喊道:“——不要!”
她伸出去想要拽住徐瑾衣角的手還是差了一點距離。
那輕飄飄的衣角從她手中滑過,眼前人翻身,從數十人高的城牆上一躍而下,如蹁跹的蝴蝶奔赴花海一般,毫不留戀地、直直墜了下去。
所有的士兵都眼睜睜看着這一幕,原本還不明白她為何舉旗,卻見她忽然跳下去,俱都目眦欲裂,撲到城牆邊大喊:“将軍——”
話音未落,一道黑色的人影從空中一閃而過,掠過城牆下方,于千鈞一發之際,将徐瑾救了下來。
趙軍首領得意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低下頭,墜下馬前看到的最後一眼,是喉間從那位黑衣人手上投出來的、沒人看清到底有多快的、滋啦冒血的暗器。
城下趙軍亂成一團,顧清崖卻足尖在城牆面上點了幾下,最後落在了一衆目瞪口呆的士兵面前。
他一手将滿臉驚詫至極的徐瑾直接劈暈了過去,又抱着人從呆滞的阿绫身邊急掠而去,留下一句:“快走。”
阿绫回神,急切問:“你要帶将軍去哪兒?”
顧清崖頓了頓,臉上還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焦躁,語氣卻盡力正常:“不必擔心。”接着匆匆離開。
黑鳥站在他肩頭,頻繁回頭去看阿绫,顯得焦灼卻無能為力。
城門處,守門的士兵也看見了這一幕,紛紛湧上來,詢問現在是什麽狀況。
阿绫看着他離開的方向,目光逐漸堅定起來。
她握了握手中其實用得并不熟練的槍杆,生澀道:“城門已經守不住了,為了保護我們,徐将軍打算用自己的命,和趙軍交易,換來我們的平安無事。”
“如果不是剛剛那位大人,徐将軍已經死了!”
阿绫大聲道:“各位!現在徐将軍已經昏迷過去,沒人能做主,如果我們現在逃走,不久趙軍也會找到我們,依然是難逃一死!!!”
“所以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麽?!”
短暫的死寂之後,一名士兵站了出來,聲音清朗且堅毅:“守城!”
“守城!”
“守城!!!”
越來越多人都站了出來,包括那些本來打算等着家人一起離開的平民百姓。
他們放下包袱,默默無言地站到了城牆下。
城外,趙軍突然失去了一位首領,群龍無首,混亂了片刻後,便開始憤怒地朝城門再次發起了進攻。
而這次,他們以□□在千瘡百孔的城門處,築起了一道人體肉牆。
太陽下山時,這場單方面的攻城之戰終于結束。
人體肉牆堆成了一座小山,腥臭的血蔓延到巷子裏的每一道縫隙裏,滲透了瓦磚,白旗被他們壓在身下,早已浸滿了血色。
這是活生生的屍山血海。
阿绫被趙軍一箭穿心,控制不住半跪在地上時,仍然僵硬卻倔強地扭過頭,想看一眼将軍府的方向。
她成功了。
看着那遠遠的屋檐一角,阿绫扯了扯嘴角,像是卸下了最後一口勁般,咳出一口血來。
她在心底默念道:
将軍,恐怕不能如您所願了。
我最終還是很想成為一位将軍。
而一名将軍,在成為真正的将軍之前,從不臨陣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