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玲珑骰子安紅豆(二)

? 今天的忘川,格外的不平靜,暗湧,漩渦。

一個個猙獰的面孔都在笑。

“自由了,自由了,哈哈哈……”

他們都在笑,笑得刺耳,快要把人淹沒,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渾身上下卻動彈不得,害怕,她很害怕。

笑聲中卻有人走了過來,從背後捂住她的耳朵,隔着那人的手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你走吧,今日我是來履行諾言的,走吧。”,她還未來得及看清楚,就見一個墨色身影淹沒在這深深的忘川河裏。

是誰?到底是誰?

“誰?”岳沉吟猛然睜開眼睛,胸口有一口氣難出,不住地喘着粗氣。

是夢啊,原來是噩夢啊。

相思盯着岳沉吟看了許久,道:“姑娘昨夜睡得不香?”岳沉吟揉了揉眼睛:“沒什麽,做了個吓人的噩夢罷了。”相思沒有再回話,只是看着桌上的靈芝。

岳沉吟想起來這個靈芝是顧殊然昨日從相思身上順回來的,雖然這本來就是醫館的東西,相思面色也不好,昨夜應該也是睡不好,岳沉吟将靈芝收進櫃子裏,似乎是自語道:“這靈芝昨日不知怎麽掉在門口了,關門的時候才看見。”相思輕輕點頭,依舊不冷不熱道:“是相思疏忽了。”岳沉吟眼睛稍稍一眯,卻只笑了一笑。

傍晚待得天色再暗,相思一如既往辭了岳沉吟,岳沉吟将裝靈芝的櫃子拉開,果然,不見了。岳沉吟嘆氣,不是說過不要再讓我抓到了嗎。

這樣一個破漏的小屋裏,飄着陣陣藥香,內裏有一個男聲傳出來:“相思,那女大夫對你如此好,日日都送你靈芝人參,你可不要忘了人家的恩情。”岳沉吟立在屋檐下,靜靜聽着。

“相思知道了,訟君哥哥,你可要快些好起來。”

那男子的語氣裏有些寵溺,又有些無奈道:“不是說了讓你叫我先生嗎?”

“如今你不在學堂,要做誰的先生呢,訟君哥哥,等你好了,再過些月份相思……也要及笄了。”她這話說的婉約,可話語裏的意思卻直接明了。

男子停了許久,道:“相思,你上次不是說東街的糖人好吃嗎,給訟君哥哥買一個過來吧。”

相思一愣,眉梢裏帶了喜色:“訟君,哥哥?你肯讓我叫你訟君哥哥了?”傻笑了兩下,道:“我馬上就去。”

相思遠了,那男子才道:“貴客盈門,恕在下卧病不能遠迎。”

岳沉吟進門去,藥罐子裏還煨着那株靈芝草,剛好,岳沉吟挽了衣袖替那男子倒了一碗藥水遞過去。

他別過頭去,道:“姑娘不用費心了,在下早已病入膏肓,已經撐不了多久,即便是這些日子相思在姑娘處偷的靈藥也無濟于事。”岳沉吟将藥碗放下:“你都知道了。”他笑了笑,本來就文弱,這一笑卻更顯單薄了。“謝謝姑娘這些日子對相思的照顧,我若走後,只怕還要勞煩姑娘了。”

這個男子,只怕是撐不了多久了,“你可知道,與我談條件是要付出代價的。”男子苦笑一聲:“将死之人,還怕什麽代價呢。”

岳沉吟伸出一只手來,淡淡道:“那,用你的三魂七魄換一個心願,你可願意?”

“那便勞煩姑娘替在下好生照顧相思了。”

岳沉吟将手點在男子眉間,魂魄和記憶順着手指如涓涓流水般湧入她體內。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學堂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小乞丐駐了一下,還是擡腳進去了。

溫潤的先生捧着一本《論語》,笑意盈盈地看着讀書的學生們,先生薄薄的唇,聲音玉潤地念着那本《論語》,底下的一幫女學生時不時還偷偷望上先生一眼,小乞丐聽着先生的聲音,趴在窗口,忍不住念道:“子曰?子曰。”

後排的學生聽見了小乞丐的聲音,轉頭一望,瞧見一個髒兮兮的面孔,登時大喊起來:“先生,先生,此處有個乞兒在偷聽呢。”

先生放下書卷,道:“無礙,你們繼續念書。”先生開口了,便無人再說了。

小乞丐有些害怕,躲在柱子後面,先生走到小乞丐面前,柔聲道:“你叫什麽?”小乞丐抿着唇不說話,先生也不介意,繼續道:“我姓蘇,名訟君。”

小乞丐看着這幅春風如畫的面孔,輕輕開了口:“我,我,我叫紅豆。”蘇訟君淺淺道:“紅豆?不太适合女孩子,若是你願意,我給你取一個如何?”小乞丐連連點頭,蘇訟君皺着眉頭,想了片刻:“紅豆,紅豆,我知曉了,就叫相思吧。”小乞丐這才一笑:“相思?很好聽。”

“相思喜歡讀書?”

“喜歡,可是我沒錢。”

“那以後你就來這裏,這個窗子,我給你開着。”

有個時候,緣分的起始,便在這一扇窗的之間。

小乞丐每日都趴在窗口聽蘇訟君念書,從四書到五經,從春夏到秋冬,小乞丐一日都不曾落下,蘇訟君也總是有意無意的走到堂下念書,四目相對時,那一抹溫潤的笑容叫小乞丐的心怦怦亂跳,就像花蕾初綻一般,于是整個四季,她沒有聽進去任何一句書本的話,聽見的,是那輕輕淺淺的念書聲。

旁的乞丐都笑話她,說她窮死鬼還要學讀書人窮酸,天天趴到別人的學堂,做那不要臉的倒貼模樣,她也不在乎只管叫他們說吧,如今她在乎的,只有那個人而已。

早晨她從乞丐堆爬起來,還特地跑到城外的小河裏洗了個臉,将污垢洗幹淨,河水裏倒映的是一張白淨的小臉,笑了一笑,卻又變得愁眉苦臉,因為河水裏倒映的除了那張清秀的面龐還有她穿着的破衣裳。

這些日子,學堂停課好久了,近日聽說鬧瘟疫了,本來只是城外的小村子,如今卻越來越嚴重,城內也死了幾個人了,學堂怕鬧出事情,便停課了。

小乞丐日日往學堂裏跑,生怕錯過了開課的日子,每次卻都是失望而歸。

如此已經過了半月了,瘟疫已經越來越重了,城裏的人大多都逃走了,留下些老弱病殘,其他的乞丐勸她一起走,她想在走之前還是要見一眼他的,小乞丐坐在學堂門口,垂頭喪氣,

“小乞丐?”

她擡頭,是以前學堂裏的學生,他抱着包袱,大概也是要逃了。

“你來是要找蘇先生吧?”

她點點頭。

“蘇先生的話,只怕這會兒已經撐不住了。”

小乞丐心頭一震,剛想要問,他就被他爹娘拉走了。

她卻并不知道蘇訟君住在哪裏,之前也從未問過,她在城中找了兩日,都沒有找見。

官府的人見出逃的人越來越多,貼出告示說要根治瘟疫,要将染了瘟疫的人燒死,官兵們當天便開始抓人了,他們不敢把人抓到牢裏,便随便把人關進一個房子裏,裏面全都是染上了瘟疫的人,還有奄奄一息的人在裏面痛苦□□。

房子四面的門窗早就被封住了,門口又有人把守,唯一的入口就是房頂了。

是夜,小乞丐稍稍爬上房頂,揭開瓦片,順着房梁進到房裏,裏面堆了好多人,就像倉庫一樣,人下面,還壓着人,她怕極了,長這麽大,她還未見過死人呢。

她吞了一口唾沫,忍着恐懼,踏過一具具屍體,她還要把那些屍體的臉一個個看清楚,生怕錯過了他。

借着月華,她用那雙手翻了一個又一個人,下唇已經被咬地泛紫,在牆角裏,她終于找到了那個人,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還好,還有氣息。

她用事先準備好的麻繩将他綁在背上,她麽瘦弱,此刻背着他卻不覺得費力,她只想救他。

城外的城隍廟少有人去,小乞丐将蘇訟君放下來,累得癱倒在地上,躺了片刻又起來,将蘇訟君扶起來,她喊道:“蘇先生,蘇先生,你快醒醒吧。”可是任憑她怎麽喊,蘇訟君依舊雙眼緊閉,像個做了噩夢的孩子一樣。

小乞丐忍着哽咽,放下蘇訟君,跪在城隍像前,“君侯,這些日子,您該收夠人命了吧,您若是有靈,小的求您了,不要帶走他,若是非要死一個,您就拿我的命換他的吧,小的給您磕頭了。”一聲一聲的磕碰聲,真叫人不忍,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不忍,蘇訟君竟然醒了:“相思,是相思嗎?”

她最後再給冥君磕了頭,語氣裏掩飾不住的喜悅:“多謝君侯顯靈,多謝君侯顯靈。”

蘇訟君面色已經不能用蒼白形容了,似乎費盡力氣才說的出話一般:“為什麽要把我救出來,你可知道和我在一起也會染上疫病的。”她搖搖頭,堅定道:“相思不怕。”蘇訟君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傻瓜,你快走吧,我可不想害了你。”她依舊搖搖頭:“我既然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想怎麽樣,便怎麽樣,腿長在我身上,去留與否,我自己知道。”

她這副逞強的模樣,簡直叫人歡喜地緊,又無奈地緊,蘇訟君道:“那便聽相思的。”

她歡喜一笑,面頰上飛過兩片紅霞,怯生生道:“那,我以後,能叫你訟君哥哥嗎?”

蘇訟君一頓,失笑道:“你既然聽過我教書,還是叫我蘇先生為好,莫要讓別人誤會,毀了你的清白。”她眼裏閃過些許失望,卻依舊沒有放棄:“我說了,你的命是我的,我想怎麽叫便怎麽叫。”

蘇訟君長長一嘆,不是不願聽你叫,而是怕聽多了,等哪一天要走了,只怕就再也舍不得了。

“訟君哥哥。”

到此結束的回憶,意味着蘇訟君的生命也到此結束,岳沉吟不知道為什麽人們總是喜歡選擇忘記,不是自己,而是選擇讓別人忘記。

“訟君哥哥,我回來了。”相思手裏的糖人“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岳沉吟将她擁在懷裏,心中默念着口訣,“別怪我,這是我答應他的。”

相思近日來越來越話多了,性格比之以前确實是開朗了許多,每日也是笑容滿面的,或許遺忘确實一濟良藥。

“姑娘,這個是什麽?是我從我以前的舊衣裳裏翻出來的。”

她手裏持着一個骰子做成的脖墜,六面都鑲嵌了紅豆,“這個色子倒是挺好看的。”

岳沉吟将墜子系在相思的脖頸上:“這個叫做玲珑骰子,是情人互贈相思的意思。”她笑道:“那相思?不就是我嗎?”岳沉吟一愣,卻莫名地笑了起來:“嗯,所以你要戴着不要離身。”

相思,相思,原來不是此物最相思。

而是,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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