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人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打更聲在夜風中飄散開來,穿過大街小巷,随着銅鑼聲響起又逐漸遠去,連帶着火光遠去時,一道人影重重地摔出牆面。
摔出來的人正是季明光,他似乎是沒想到自己在裏面徒勞無功的摸索了半天,此時卻意外出來了,沒控制住身形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兩步,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環顧四周。
他身後的牆面緩緩合上,裏面微弱的燭光随着最後一點縫隙的消失被夜色所吞沒。
此時已是夜半三更,外面一片漆黑,周圍寂靜的可怕,而奉命保護他的陸其聲也不知所蹤,這一片狹窄的天地對他而言又是如此陌生,季明光只能滿心茫然的向前走去。
陸其聲不知道帶他繞了多少個彎彎繞繞才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周圍小巷錯綜複雜,夜色又過于昏暗,季明光就算是來的時候有所留心,此時心焦的他也辨認不出方向,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讓本就灰頭土臉的他顯得更加狼狽。
偷偷把人放出來跟了一路的陸其聲見到這番情形簡直沒眼看,看那小胖子已經開始嗚咽,知道單靠對方自己就算是走到天明也不一定能找到路,便招手從身後冒出一道身影,正是不知在附近的巷子裏轉了幾圈的打更人。
“帶他過去。”陸其聲低聲吩咐道。
打更人點頭,自牆後的陰影裏走出,将遮住燈籠的布揭開,提着搖晃的燭火向前面的巷子靠近。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咚咚聲轉過不知道幾個巷口,聽着十分遙遠的聲音又好像是從極近處傳來,忽然就逼近了。
“嗚嗚嗚……..爹、娘,這裏好黑,我好害怕……”心靈已近十分脆弱的季公子不知在這黑乎乎的地方摔了幾個跤,又累又餓,沒忍住哭了起來。
他一路邊走邊嚎然後又摔了,整個人瀕臨崩潰,而那突然逼近的聲音和光亮讓他的精神在此刻又振奮起來。
“季公子?”打更人看見滿臉涕淚縱橫的季明光,面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沒等他開口,對方先一步急切出聲了。
“我……我迷路了,帶我回去,”季明光抽噎着打了個哭嗝,“必有……必有重謝。”
“多謝季公子,請公子跟上,小人在前面引路。”
打更人将地上的季明光拉了起來,話雖是這麽說,他心裏哪敢讨賞,過了今天晚上,江湖裏還有沒有季家這個名號還是個未知數,當務之急是聽陸公子的吩咐,把眼下的這個麻煩脫手。
季明光在這裏掙紮了半天才得到相助,自然不疑有他,從地上爬起來後屁颠屁颠地跟在打更人的身後走。
他們在寂靜的夜色籠罩下走了許久,周圍沒有任何打鳴更漏聲,季明光只知天很黑不知是什麽時辰,依稀知道自己繞了不少路,終于在精疲力盡前遠遠看見被兩盞燈籠照亮的季府牌匾。
以往白日裏賓客盈門,連夜裏都要燈火通明到很晚的季家此時卻大門緊閉,連燈都沒亮幾盞,任由夜色溢出,只有門縫裏透出一線微光,看起來并不想有人前來登門打擾,也不知主人家裏到底還有沒人醒着。
不過像季家這樣的大世家,無論多晚都要留着下人換班看門才是常态。
不等打更人上前敲門,季明光便迫不及待地跨步上前扣響了鐵制的門環,一連串的“啪啪”聲響起,沉悶的聲音在夜裏回蕩許久也未有人回應。
“爹!爹!我回來了!”季明光喊了許久裏面卻是毫無動靜,他便改口喊了管事的和幾個下人的名字,依然是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死寂。
季明光用力地拍着緊閉的大門,門上沉甸甸的銅環搖晃着發出“啪啪”的響聲,聲音沉悶許久未絕,按理說只要不是睡死的人多多少少都能聽見響動,可是周圍仍舊是寂靜蔓延。
拍門的人呼吸急促了起來,動作愈發激烈,想要把門砸開一樣。
他急切的心情導致他過于投入,沒有發現跟他一起前來的打更人是何時消失不見的,直到夜風拂過帶來一陣清涼和含糊的血腥味,他才驚覺四周的死寂不同尋常,害怕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湧上來。
季明光不由後退一步,感覺到自己腳底下有幾分異樣,低頭一看,大門底下的門縫間有一灘不太明顯的水跡被陰影籠罩着,一陣烏黑,連月光都無法從中反射出光線,但有不少水跡已經在剛才浸上了他的鞋面,随着他的動作被帶到了有光的地方,上面一片暗紅。
他知道自己折騰了一夜已經很累了,難免頭暈眼花,便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沒有看錯時,發福的圓臉刷地一下白了。
“你可以推開門看一下。”
失蹤了半天的陸其聲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只是稍微擡手動了一下,他砸了半天卻紋絲不動的大門此時無風自動,敞開了一條虛掩着的門縫。
他明明知道這是武功深厚之人的內勁,卻依舊沒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當年的風叔叔是不是也有這麽厲害?甚至比這還要厲害?可是無論再厲害的人,他們最後都難逃一死。
陸其聲見對方神情飄忽,意識有意無意地回避着他提出來的問題,他也不急,人都帶過來了,自然不可能無功而返再放回去,便直接向前跨了兩步,推開那扇厚重的大門。
沖天的血腥味好像沖破了某種禁锢一般,在大門完全敞開的那一刻撲鼻而來,季明光幾乎是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陸其聲搶先一步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直視前面。
大敞的季家宅院門後,滿地的殘肢斷臂鋪滿整個前院,被撕裂的身體裏流出一團血乎乎的東西,死不瞑目的人頭如跳珠般滾落地面,地上的血積了厚厚一層,正沿着門檻往外溢出。
頭頂的月光皎潔素白,靜靜地籠罩着下方如修羅地獄般的景象,卻無法将這抹血色減淡半分。
被陸其聲控制住的季明光在這時猛烈掙紮了起來,使勁別過頭不願意看眼前的這場噩夢,卻無法掙脫對方如同鐵鑄一般的手,頓時急得哭了起來。
“放開我!”季明光大喊道,“你是我爹叫過來保護我的,我要告訴我爹!”
對方的話聽着聲音大,中氣十足,底氣卻不足,陸其聲當即嗤笑一聲,頗為肆無忌憚道:“季公子,你說的話的确沒錯,不過你爹讓我把你帶走保護你的事已經做到了,後面發生什麽可就不關我的事了。現在該是我收取酬勞的時候了。”
“那是你跟我爹的事,你們都談好了不是嗎?”季明光滿心的害怕湧起,使勁地将頭往後仰,試圖躲避他的目光。
他輕搖了一下頭,“還不夠。”
季明光驀地大睜雙眼,似乎沒有想到原來光明磊落的陸公子竟變得如此無恥,而對方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不緊不慢地說道:“小胖子,你和你爹都一樣愚蠢,以為人不會變,拿我當無權無勢意氣用事的陸公子,覺得得到了一句空口承諾便能高枕無憂,殊不知我既然願意入局,自然是有自己的謀劃。”
他一片漆黑的瞳孔倒映出銀白的月華,眼底森然冷寂,面上卸下了漫不經心的随意神情,如黑暗中的原野深處蟄伏着的孤狼,此刻已經盯緊了自己的獵物,語氣循循善誘,卻也不容抗拒地說:“眼前季家的這個下場你應該也有所預料吧,他們都是為你們父子倆陪葬的,感覺如何?不好受吧,季明光,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麽。”
季明光渾身膽寒,嘴唇微微張開顫抖着卻說不出話來。
看見對方的反應,陸其聲便知道自己賭對了。正如季家主所想的那般,他無權無勢,意氣用事,挂着陸公子的名頭旁人一聽的确不敢招惹,但在以各種勢力為主導的江湖裏,他不過是一個孤立無援的人罷了,只能任由他們擺布,他們覺得他不配知曉的事,旁人連摻和進來的資格都沒有,哪怕突發變故也要将這一切控制在他們所謂上位者的對局中。
可他們始終是人,一群貪心的人,是人就會有缺漏,有破綻,所以不信邪的陸其聲找到了這個破綻,在季家主為季明光謀劃找來時,他便緊緊抓住了。陸公子的确信守承諾,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但不代表他不自私,行事就一定堂堂正正。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都忘記了,不要問我。”季明光被逼問的滿臉都是痛苦的神色,言語間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
陸其聲搖搖頭,松開了掐住他下巴的手,轉而将人提起來,往季家的大門內走去,不顧手下人徒勞無功的掙紮,一把将人丢到了已有些凝固的血泊裏。
“嘔……”難以言喻的腥味無孔不入地鑽進鼻子裏,季明光一陣反胃,忍不住幹嘔起來,目光不敢觸及那些屍塊,滿手又都沾了那粘膩的血塊,整個人坐在地上無所适從,不敢輕舉妄動。
陸其聲的聲音也如同夜裏的風和這沖天的血氣一般無孔不入:
“季家這些枉死的人和殺死他們的人,多多少少你應該都認識。季家主收留了不少風家的人,這其中也有你的功勞吧,你也覺得他們可憐吧。可是等周氓,那個披着周氓皮的人找過來時,他們都毫不猶豫地反水了,甚至覺得單純的殺人還不夠痛快,要将他們虐殺才能解心頭之恨。那時的你在哪裏?你爹身為季家主家主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