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來
山下火光連成一片,上山的路鋪陳着一路的屍體,血痕盡頭直通陽山深處。
現在已是子時三刻,陽山已被各家人馬團團圍住,出于對未知手段的忌憚,他們沒有立刻上山。
“這都死了這麽這麽多人了,不如各位帶點人一鼓作氣沖上去,也比在這幹看着強。”
目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其中自然有人按捺不住,急不可耐地出聲。
其他人卻報以沉默,就連愛和稀泥作表率的季家主也沒附和,而是低頭暗自沉思着。
這事是從京都吩咐下來的,要求就是不能大張旗鼓,又派明先生來盯着,他們這些接到命令的自然也不敢糊弄怠慢,帶來的大都是各家的精銳。
拖拖拉拉了這麽久,他們都折損了不少人手,說不心疼那都是假的。現在人就在山裏,但進山的人有限,到了現在的地步,誰都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多添損耗。
“既然各位都不願意身先士卒,不如想個折中的法子,放把活将人逼出來。”
人群中不知是小聲提議了一句,其餘人卻沒敢附和,因為明先生的目光掃了過來。
淡淡的目光,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感,讓人後背一涼。
“放火燒山,知法犯法,章家主說的如此輕松。”明先生剛才并未轉頭看身後的情況,一開口卻準确無誤地鎖定了剛才說話的人。
藏在人群裏的章家主不知怎麽的就被露了出來,迎面對上明先生的目光時有些難堪地低下頭,辯解道:“我這也是病急亂投醫,一時昏了頭才說錯了話,各位莫要誤會。”
“先他人之憂,章家主費心了,既然如此,你便帶着人上去吧。”明先生剛才一直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在等這個出頭鳥,反正已有人撞上來了。
章家主面色一僵,低着頭環顧四周,知道其他人不會幫他說話,腸子都悔青了,只能一咬牙應下了:“是。”
“我聽道長提過陸公子,年紀輕輕卻有難得的慧根,一身功夫在大家中也是難出其右,便也跟着去吧,好讓各位安心。”明先生冷不丁點了一個人,倒是讓其他人露出驚訝的神色。
之前的确有人跟他們通過氣,若是對風泫無計可施,可以指望一下年輕一輩中跟對方同為佼佼者的陸知,但現在沒到那個地步,犯不着推人往火坑去吧。
不過這的确是個不錯的提議,可以減少他們的損失,何樂不為呢。所以他們聽見這話先是驚訝,再是一致的噤聲沉默。
陸其聲倒是沒想到這事都要結束了竟然還有自己的份,雖然他的确想跟風泫當面對峙,但被人推着走不是他所喜歡的,第一反應是沉默。
“別忘了他囑咐你的話,你必須親自動手。”
一道低低的聲音不知是在耳邊還是在腦海裏突然響起,陸其聲警惕擡頭,卻見其他人都是一副沒有聽見的樣子,反而還在因為之前的話觀察着他的反應。
他的目光與明先生對上,兩人的目光一時交彙在一起,皆沒有躲避。
剛才那道聲音沒有任何掩飾,就是他面前之人的,如此說來,之前在教坊司放了一封信困擾的他一夜未眠的也很可能是對方的授意。
他來的第二天早上就遲到了,便是因為有人在他翻進那房間之前往那床上放了一封信,來自他那位難得一見的師叔。
對方明明已經讓風春陽傳話了,在信中卻多此一舉讓他務必親手殺了風泫,并直言若是不如此做,風泫很可能再借機“複生”到其他人身上。那封信很嚴肅,将話說的很重,他對此半信半疑。
“我聽令于國師,為他傳信,也知道陸公子想問什麽。陸公子若是上山見到風泫,心中的疑惑便會迎刃而解。”
這所謂的疑惑,首當其沖的自然是為何指名道姓地讓他去。
明先生這手傳音入耳玩得旁若無人,沒點本事在身上陸其聲自然不信,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都要開口請對方上山了。
“我自是……當仁不讓。”
兩人目光對峙片刻後,陸其聲突然答應下來,其他不知就裏的家主面子倒是給足了,紛紛誇贊起這種勇氣可嘉的行為。
“我也跟着去吧。”風春陽多多少少了解一點,但不太全面,對他們莫名其妙的對話覺得奇怪。雖然不知內情,但他心中突生不安,難得主動攬一次麻煩事。
明先生的态度難以捉摸,也沒有拒絕這主動請纓的人,點頭同意。
陸其聲走在最前頭,落後一步便是綴在身後的風春陽和章家主,章家的子弟手持火把兩兩連着,跟在後面,沒入了黑暗的山林間。
四周的血腥味還未散去,山林間樹影搖晃,在寂靜的夜裏發出令人發慌的沙沙聲,好像随時都會有人從旁邊跳出來喊打喊殺,讓人很難不心生警惕。
章家主更是草木皆兵,看着陸其聲面色鎮定,絲毫不懼,便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
“陸公子年輕有為,想必也是胸有成竹,對付那妖人應該有很大的把握。”章家主按照自己一貫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拍起了馬屁,活命要緊,臉面以後可以撿。
陸其聲一直都注意着四周的動靜,對于章家主的小動作心裏門兒清。他舉着火把向前探,語氣平靜,“與他交手,我毫無勝算,不然還叫你們這麽多人來幹什麽?不過到時候真對上了,我從他手底下逃脫的機會還是挺大的,能給下面的人報個信,你們就不一定了。”
章家主面色青白,他覺得對方在吓唬他,也覺得這話說的實誠,挑不出錯處,讓他一時接不上話來。
“我……”章家主張口,還想多掙紮一下。
這事山林間微風拂動,送來一股清幽的暗香,流淌過衆人鼻尖。
陸其聲下意識就屏住了氣,風春陽注意到他的動作,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
這股香味來的蹊跷,其他人腦子沒問題都知道要躲避,但架不住有幾個反應慢中了招的。
他們停在原地不過片刻,背後便忽然發生了混亂,旁邊人雙目發紅互推一把,便擾亂了周圍人的氣息,身子一動鼻子便下意識輕吸氣,便被那股幽香纏上了。
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他們從一個簡單推搡的動作毫無征兆地發了狂,拔出劍紛紛互相殘殺起來。
刀劍一亮,見血了場面必将愈發不可收拾。風春陽迅速上前想制止住他們,發現點昏穴不起作用時,他皺起了眉。
“綁住他們。”陸其聲簡短開口,也是仗着自己內力深厚,直接上躍扯下一把亂七八糟的藤蔓,對這群拖後腿的毫不手軟,将他們雙手往背後一折,咔嚓一聲響将人踹跪在地綁了起來。
風春陽如法炮制,但人多就容易混亂,有些人刀兵上已然見血,愈發癫狂。
“沒有用的,捏死他們如同捏死蝼蟻一般,想讓他們活命,除非殺了我。”
悠悠的聲音在山林間回蕩起來,未見其人,卻仿佛無處不在。
“我就在這裏等你,陸知,我們都想見見你。”
這道聲音随着暗香一同遠去,陸其聲因為他後面的話擡起頭,緊盯着那片幽暗的山林。
風春陽也不想因小失大,對陸其聲擺了擺手。
這裏有我,你過去吧。
兩人相互掃了一眼,陸其聲毫不猶豫地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無邊夜色裏。
襲人的香味在這刻徹底消失,風春陽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開始收拾這邊的殘局。
無論如何,這些人還是送下山去吧,明先生派這些人來不知是個什麽用意,湊個人頭也不必如此随意。
山上平地起大風,掃蕩出一片空地,借着這股風的勁頭,風泫将最後一瓶毒擰開,控制着那絲絲縷縷黏着山風往山下飄去。
他看見了接連成一片的火光,也知道自己貿然動手将李蒙丢回去導致自己暴露了,更清楚現在的自己除了垂死掙紮一下毫無勝算。
他知道生死有命,自己難逃一劫,卻格外的平靜,甚至主動邀請陸其聲上門。
他的确無法成功,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但他殺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所以他殺夠了,無論是個什麽死法他都覺得自己值了。
“他來了。”風泫側過臉,瞳孔裏倒影出一道由遠及近不斷逼近的身影。他将藥瓶丢在了地上,任由那最後一點香味消失殆盡,轉身往他的來處走去。
不過是片刻功夫,他剛走到洞口,便聽見了後面的響動。
陸其聲已經到了,風刮的他的面頰冰涼發白,他打量着面前的這道身影。
瘦削,蒼白,病入膏肓,轉過身來看他時的面孔一如既往的熟悉,眼裏卻好像躍動着兩團鬼火,無論對應他記憶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是陌生的。
不像心高氣傲的風泫,也不是溫柔良善的周氓。
“你來了。”風泫回過頭看他,面孔還是少年人的,語調陰冷,“你應該清楚自己的斤量,一個人上來,是上趕着找死嗎?”
“最差不過是一死,最好是你跟着我一起死。”陸其聲語氣平淡,也不提是對方先把他引上來的。
風泫頂着那張臉笑起來時,說實話陸其聲看着還是挺難受的。
他看見對方往後退了幾步,正好背對着那漆黑的洞口時停下,沒有其它的動作,看起來是想跟他談談的樣子,便也立着沒動。
“你知道嗎……”風泫琢磨了一會,似乎在思考着自己的話術,“無邪跟我提起過你。”
這段看着直白又莫名其妙的話,讓立在原地陸其聲挑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