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醒時, 正是午時。
初夏的日光正盛,白晃晃地刺在她眼皮上,讓人心生恍如隔世之感。
她翻了個身, 沒在院子裏看見顧清崖的身影。
只有一片蹁跹的鳳仙花海。
這是顧清崖帶她來的這間院子裏種的,将軍府上沒有。
是的, 她已經不在将軍府了,她此時正呆在玄鏡山下的一間別院裏。
這幾天日日如此, 除了最初醒來那一天, 顧清崖陪在她身邊以外,後來每一次,不管她什麽時候醒過來, 顧清崖都不會在她面前出現。
前兩天是徐瑾沒有心思爬起來,然而渾渾噩噩躺了兩天後, 她忽然再次想起了這個問題:顧清崖消失的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些什麽呢?
他怎麽就那麽肯定自己會老老實實待在這裏, 哪裏都不去呢?他不怕自己突然腦子一抽就跑了嗎?
徐瑾想到這裏, 爬起身來,按了按身上仍然隐隐作痛的傷口, 披上外袍, 一瘸一拐地推開了門。
別院外乍一看只有花海搖晃,但再往旁邊的走廊向前走一段路,拐過彎, 又是一間屋子。
不過這間房間背陽,沒什麽光亮, 顯得有些陰暗潮濕。
徐瑾聽見裏面隐約傳出一點細碎的聲音, 像是……咀嚼, 又像是什麽撕裂的聲音。
隐約還伴有哀嚎?
什麽東西?
徐瑾頓住步子, 猜到顧清崖大概率就在裏面,她在現在推門進去和敲門之間猶豫了一瞬間,随即擺爛地決定,直接推門。
她還在生顧清崖不問她意見直接把她帶到這裏的氣呢,怎麽可能那麽有——
……有禮貌。
後面的三個字還沒從徐瑾複雜混亂的思緒中跳出來,就被眼前的一幕給震了個稀碎。
屋內,黑氣彌漫,濃烈到幾乎充斥了整個空間,而站在屋子中間的那個人,一身黑袍無風自起,向來白皙修長如養尊處優的手正掐着一只七竅流血的惡鬼,手背青筋暴起。
而他面無表情,臉頰上有如同某種神秘符咒般的鏽紅色斑紋從頸脖處爬起,蔓延了大半張臉,一雙黑瞳也變成了碧綠色的豎瞳。
像貓,更像蛇,冷血且殘酷。
在開門聲響起的一瞬間,他立刻轉頭,看向了徐瑾的方向,彼時,他眼中的殘暴與淡漠還尚未褪去。
不是惡鬼,更似惡鬼。
徐瑾眼睜睜看着他手中那只鬼身上的黑氣被另一端的顧清崖瘋狂吸了過去,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樣,最後哀嚎着,化為一絲黑氣,從他胳膊上繞了一圈,最終還是順着顧清崖的衣領鑽進了他的體內。
屋外打盹的黑鳥姍姍來遲,落在了窗臺上,對上顧清崖質問的目光,只能心虛地垂下眸子。
黑氣很快散去,屋子裏又變成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模樣。
徐瑾啞然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進食?”
沉默須臾後,顧清崖擡手,理了下袖子,重新恢複了往日的淡定和從容:“正如你所見。”
又是一陣漫長的對峙。
徐瑾啞笑道:“我一直知道你不是尋常人,原來,這麽不尋常?”
“還好。”顧清崖歪了歪頭,“我一個月,也只需進食兩三天……特殊情況除外。”
“什麽特殊情況?”
“精力耗盡,或者……”或者越來越多的厲鬼纏身,讓他無法喘息,也就不得不被迫進食,将這些黑氣全部當做食物吸收掉,才能勉強獲得一線生機。
“或者什麽?”
“沒什麽。”那是他需要操心的事,徐瑾不需要知道。
“那黑色的霧氣,是你需要的食物?”
“嗯。”
“鬼氣嗎?”
“……煞氣。”
“有什麽區別?”
顧清崖又“嗯”了一聲:“對你們人族來說,大概是沒有區別的。”
“這話說的,”徐瑾失笑,“那意思是,你不是人族?”
“我以為你看出來了,”顧清崖也似乎有些詫異般,擡眼瞥了她一眼,“什麽樣的‘人族’會以吸食‘煞氣’為生?”
只有同為亡魂,才必須吸取對方的氣息延續自己的生存。
“我還以為,你是個神仙。”
否則為什麽會有救命的藥方?為什麽會憑空出現,在她就要墜亡的前一秒将她救下來,還能一擊便殺了那位趙軍統領?
顧清崖冷靜道:“那是你想錯了。”
令人窒息的片刻死寂後,徐瑾緩緩收了笑,偏過頭,沒再看他那雙已經恢複成了黑色的眼睛,低聲道:“聊聊吧。”
“好。去哪兒聊?”
“還能去哪兒?”徐瑾笑了下,笑裏幾分落寞,“我以為整個珠城已經是趙軍的天下了。”
別院的院子正對着玄鏡山,這座神山山林四季常青,此時配上這滿院子的鳳仙花,襯得風景正好。
他們相對而坐,顧清崖為她盞了一杯茶:“傷口好些了嗎?”
徐瑾平靜道:“還行吧。以前在戰場上受過的傷也不少,不過是被幾個兵喽啰砍了幾刀,死不了。”
趙軍攻城的當日,顧清崖本身也是黑氣化解到一半,預感到她有危險,匆忙趕了回來,救下她後也猜到大概發生了什麽,于是順手将那位趙軍統領也給殺了。
但他能做的也就這麽多,管不了更多事,只能讓剩下的人趕緊跑,接着匆匆回了将軍府,結界都沒能布下,就被肆意暴/亂的煞氣擾亂了心神。
等他再清醒時,趙軍已經攻到了将軍府,而本該明日才會醒過來的徐瑾正拿着那把對他來說十分熟悉的長劍青蓮,守在門外,已經和趙軍厮殺了數個回合。
她像是要把這輩子的精力都用完一般,根本無暇去管屋子裏的異動到底是顧清崖在幹什麽,眼裏只有飛濺的血液和刀槍劍戟。
——也因此,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顧清崖那些消失的日子裏到底在做些什麽。
最後實在撐不住了,被趙軍用長槍和大刀捅了個對穿。
昏過去前,徐瑾眼裏那股子恨之入骨的狠勁也仿佛随着長劍的脫手而散去了一般,只剩下平靜和寧和。
她拽着顧清崖的衣領,低聲笑着,磕磕絆絆道:“我從來不用劍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和你這把劍似乎挺有緣分,用的……很順手。”
“它當時就放在我手邊,我只能拿它防身了……不問自取,你不會生氣吧,顧軍師?”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聽着顧清崖向來低沉冷靜的聲音裏似乎帶了幾分哽咽:“……別說了。”
徐瑾卻仍然恍惚着,問:“它叫什麽?”
“……”
許久,顧清崖啞聲回:“青蓮。”
“……好名字。”
徐瑾盯着他,仿佛還要說什麽,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緩緩閉上眼,徹底陷入了昏迷。
她大概以為自己是要死了,畢竟正常人誰受了這麽重的傷,也撐不過半柱香時間。
可她偏偏就活過來了。
而且是顧清崖帶着她,一人從趙軍手中安然無恙地脫圍了。
此時,距離珠城淪陷,已經過去了五天。
顧清崖本該早已結束的進食期拖到了今天,按他的話來說,時間延長也是因為他精力耗盡了。
不難猜出,她昏過去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麽。
她能順利活過來,恐怕也是顧清崖在這其中盡了很大的力。
“疼嗎?”
“什麽?”
“将我救活過來的代價,估計很疼吧?”
“……”顧清崖看了她一眼,“知道的話,下次就不要再讓自己陷入這種境地。”
“你才是吧。”徐瑾哼道。
默契的片刻寧靜後,徐瑾又問:“那些順着暗道離開的百姓,怎麽樣了?”她只知道阿绫那群人都執意留下來守城,已經沒了,卻不知道逃出去的那一批人怎樣了。
“……死了。”
他們從趙軍那邊離開後,惱羞成怒的副統領将整個珠城翻了個遍,當然也找到了仍然還在暗道中沒能轉移出去的珠城百姓。
“一個沒留?”
“沒有。”
徐瑾似乎有些不知道該講什麽了,又問:“那為何他們一直都沒找到過這間院子?”
“結界。”顧清崖低頭,慢條斯理地給黑鳥梳着毛發,開口吐出了兩個字。
“你怎麽連結界都會?”
“如你所見,我死前是個道士,什麽都會一點。”
徐瑾啞然,只得再次轉移話題:“……你從哪兒找到的院子?”
“你剛剛看見的那只死鬼的,”顧清崖淡定道,“離開将軍府後,我急于尋找一個落腳之地,卻發現玄鏡山下的這間別院遠于人群,裏面還有只百年厲鬼,餓了許久,想騙我帶你一起做他的晚膳。”
“然後呢?”
“然後你看見了,”顧清崖說,“他成了我的晚膳。”
徐瑾笑了。
“這院子裏的花也是他種的?”
“不知道,大概是吧。”
“挺好看的。”
“……嗯。”
氛圍再次沉寂下來。
徐瑾垂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又過了會兒,她輕聲道:“怪我太天真,以為同意了這群渣滓的要求,他們就真的能放過這些無辜的人。”
……就知道繞不過這一茬。
顧清崖保持沉默。
徐瑾擡起頭,看了眼面前的青山:“他們只知道朝廷放棄我們了,卻不知道,朝廷其實是将我們賣給趙國了。”
顧清崖聞言,擡眼看她。
“魏王一早就知道我只想守護珠城,不會為他賣命,加上我有欺君之罪,早就對我心生不滿,但不好拉下面子直接把我這個立過好幾次軍功的人斬首。”
徐瑾笑笑,和顧清崖對視一眼,“我第一次和你見面受的傷,就是他派來的刺客給弄的。”
顧清崖給黑鳥梳毛的手不由攥緊了些,揪下一根羽毛來。
黑鳥嗷地撲騰起來叫喚了一聲,他方才松手,若無其事地摁住它,道:“你繼續說。”
徐瑾的視線從鳥身上收了回來,輕飄飄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我沒想到,他會做的這麽絕,連同自己的城池子民都一起送給了趙國。”
只為了除去一個她。
徐瑾出神片刻,捂着胸口的傷咳了兩聲,又道:“我原本沒有家,現在也沒有了國。”
“連最親近的李大哥他們……還有珠城的這些百姓,如今也都為了我而死去了。”
顧清崖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安慰。
說什麽都是徒勞無功,徐瑾比誰都看得明白,這其實并非她的錯,可最後所有人淪落到這個結局,總有她一部分原因。
她清醒着痛苦,但又無能為力。
“顧公子,”她盯着桌面上那杯一口沒動過的茶,發着呆,說,“再過三個月,我就要到二十歲的生辰了。”
“人間的男子每到弱冠之年,都會由長輩取字……你應當是知道的,可我不服,憑什麽女子就沒有呢?”*
“我也想要一個字,”徐瑾看向他,眨了眨眼,“你能給我取一個嗎?”
顧清崖:“……可我不是你的長輩。”
“我沒有長輩了,”徐瑾懶洋洋地往桌上一趴,道,“如今身邊也只剩個你了,你若是不給我取,我自己取一個的話,又有些沒意思。”
“我沒讀過書,要是取個大牛二虎什麽的,豈不是那什麽,贻……”
“贻笑大方。”
“對,就是這個詞!”徐瑾拍掌,結果動作間,不小心牽扯到了胸口的傷,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
顧清崖默然許久,沒應下,也沒拒絕:“再說吧。”
“那就當你同意了!”徐瑾笑笑,又坐直了身體,忽然問,“話說起來,你的字是什麽啊?我還不知道呢。”
顧清崖不看她,轉過身去,又是兩個熟悉的字眼:“秘密。”
作者有話說:
*古代女子十五及笄會有字,這裏說女子沒字是私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