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五娘”收了手,站了起來,臉上的妝卸了一半。
她徑自的轉身回到化妝鏡前坐好,“陳三”咳嗽停不下來,血從喉嚨口往外噴,他捂着嘴控制着血,偶爾有幾滴滴到衣服上,他也是不管不顧的拿幹淨的手背擦幹淨。
像是害怕着什麽。
“黃五娘”沒有再看向何零兒那邊了,剛剛那一眼似乎是錯覺。
“陳三”扮演者止住了咳,在地上攏起一把黃土把臉上和手上的血漬擦幹淨,才東倒西歪的站起來,在原地喘了喘粗氣才回到卸妝臺前。
期間,“黃五娘”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很專注,近乎癡迷。
“下午那場戲之前把你臉上的傷處理一下,”她拿毛巾捂了會臉,才說,“上臺你就是陳三這個人,而不是……”她想了想他的名字。
“陳九。”
“哦,你叫陳九,”她無所謂的說,“臉上的傷知道怎麽弄嗎?”
陳九惶恐點頭:“知道知道,瀾姐請放心。”
嚴瀾放下毛巾,臉因熱氣熏的有點紅,側臉看過狼狽的人,皺起了被修剪地很細的眉毛:“還不趕緊着?!”
陳九渾身一震,連滾帶爬的坐上卸妝臺前,凳子本來就是人家屋裏借來的,質量并不怎麽好,挨不住他這一成年男子的撞,一條蹬腿被撞飛,人一下子歪斜着往下倒。
倒下後又忙不跌的起身,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身邊似乎并沒有見到這一幕的人,也不敢換凳子,就這麽将就的撐着身子的坐下了。
何零兒一行人看的目瞪口呆。
陸萍說:“你們有沒有發現,所有人都有可懼怕這個叫瀾姐的。”
陸奇霜說:“看的出來,有懼怕而并不是尊重,是基于某種恐懼下不得不為之的順從。甚至連一點小失誤也不敢有。”
陸肅看着坐在位置上摩挲頭套的人說:“陳三扮演者人高馬大,那幾個伴奏的也是五大三粗,但是這個瀾姐頂多三十多,細胳膊細腿,看着弱不禁風,可是卻能在踩上‘陳三’身上時把他骨頭踩的咔咔響,也能輕而易舉的把他臉劃破口子。你們見到她手上有刀了嗎?”
衆人搖頭。
秦旻則不疾不徐的開口:“這出血量和切口是不匹配的。傷口整齊,從顴骨一直劃到嘴角,即便撞上血管,也不可能會出現血流噴射,倒灌進嘴裏的情形的。”
衆人:“……”
陸奇霜看了一眼何零兒,眼神裏說的是:這冷血無情的樣子和大學一模一樣,我同情你,他就是這副鬼樣子來追你的嗎?
何零兒咧嘴假笑了下,表示他大學開始就這副德行。
秦旻則一撇眼看到何零兒,眼裏帶了點溫度,似乎還帶着點笑,想擡手摸摸她的臉,想了想又放下了。
他的動作很細微,但陸奇霜看到了。她愣了愣,才笑着轉開了頭。說:“我們可以觀察下她的指甲尖,她劃下去的時候又狠又絕,陳九痛得渾身都開始顫抖了但愣是了一聲也沒敢叫,其他人即使看到了也不敢張望,甚至都不敢看過去。這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
陸奇霜一眼看到躲在後面的陸盛,“陸盛,你說,說明什麽?”
陸盛嘴張大,被突如其來的點名整懵了,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陸奇霜恨鐵不成鋼,把在嘴裏的“你功夫功夫不到家,腦子腦子不到家,你留在陸家還能幹什麽”咽了回去,不想再看他這副白癡樣,窩着火撇開了頭。
“說明這個瀾姐是有點手段的,且在這個戲班子裏積威已久,幾乎所有的人都是知道她的能耐的,不敢惹她,但又離不開,但是為什麽會離不開這麽一個随時危急到自己生命的地方呢——”
陸萍接上:“要麽為錢,要麽為命。”
何零兒說:“為錢賣命可以理解,但是這種戲班子,看着像有錢的樣子嗎?”
破舊的篷布帳篷,東拼西湊出來的桌椅擺設,難得上了的臺面的就是那些戲服和頭套,每一件都被打理的很鮮亮。
“那他們是為了什麽留在這裏?”陸奇霜說。
何零兒說:“要知道為什麽,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總歸不是為錢,那就是有可能是這個女人威脅着他們的命了。”
***
下一場戲,還是由陸奇霜解說,
何零兒這次沒有離的很遠,就站在舞臺的一邊看着他們。
陳九的臉如他所說,不再流血,傷口被巧妙的用油彩遮蓋了,确實看不出來了。
“黃父強娶五娘之時陳三正躲在帷中,目賭黃父強硬逼迫,五娘不惜以身殉情,以表決心,陳三深為感動,待黃父黃母離開後,陳三出帷,與五娘兩人以淚相望,誓死共生。”
早上不知其中內情,只覺得黃五娘演的頗為入情,而陳三則相比而言有些遜色,如今看到剛剛那一幕再看這段戲,再跳脫出戲曲再看去觀衆,何零兒倒從裏面看出了些其他的東西。
***
夜幕降臨。漫天繁星星星點點墜在蒼穹中。
何零兒今天決定跟着陳九去看一看。
要脫離大隊伍并不簡單,不過夜色遮人,陸昌柄不在意她,陸家小輩三個人抱團取暖也不在意她,陸奇霜今晚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剩下個秦旻則……
他整個人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不超過三米的距離,何零兒一想到去看陳九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兒,頂多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也就讓他跟着了。
她走的時候陸昌柄站在井邊望着她走的方向,輕喚了聲,“陸萍。”
陸萍撥開在他身邊嘀嘀咕咕的兩個人,走到陸昌柄的兩邊:“四叔。”
拿拐杖指着人走的方向揮了下,“你去跟着他們。”
陸萍撓了撓短短的寸頭,循着他的拐杖看過去,在夜色下,何零兒穿着的白色衣服還有點光影,但身後的秦旻則一身暗色,已經完全融入黑暗裏,不仔細看,已經察覺不到了,他有點不明所以:“為什麽?”
一拐杖敲在他的背上,沉沉的一聲悶響,把陸盛和陸肅吓一激靈,陸昌柄聲音俨然起了火,“讓你去就去,那麽多廢話!”
打發了人走,陸盛和陸肅磨磨蹭蹭的挪到陸昌柄身邊,看了他的臉色,才小心的開口:“四叔。”
“嗯。”
“你讓陸萍去做什麽。”
陸昌柄年紀大,眼神偶爾渾濁不清,心卻難得的神明,他清楚的知道靠他們這幾個人是出不去這境況的,而光靠他一人,也不一定有十成十的把握,何零兒有多少能耐他們不知道,他可清楚的很,他沒想讓她助他,卻想借着她的思路找出口。
至少,他不能屈居于人下。
也不甘心跟在人的屁股後面。
他懶得和這個草包說話,和他多說一句腦袋就疼。低頭看着井面,夜光下,水面平靜,不掀起一絲漣漪,如墨的水,似乎有野獸蟄伏在水下随時會沖出來。
陸盛半天聽不到回應,知道是等不到了,他從小不受長輩喜歡,也知道自己有幾分本事,但人有幾斤幾兩是天生的,他努力過,但沒進步也怪不了他,反正上有幾個叔頂着,下有比他好的兄弟撐住,他在中間混着,日子也挺不錯的。
沒大志向有沒大志向的活法,總不能每個人都是陸上晉吧。
他也學陸昌柄那樣看井水裏,井水壁邊緣陰冷徹骨,他掉進去的時候心一個勁的下沉,一瞬間覺得自己要死在這了,井水也冰涼到他一直打顫,像是有人撬開他的天靈蓋,澆進了冰水。
他當時太驚惶,被抓起來的速度也快,現在一想,似乎當時如果他們拉的他慢點,他就要一點一點沉下去了。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這想法着實荒謬,他會水,且技術還不賴,要是那天不幸死了,死哪都成就是不可能死水裏頭。
“要不是小晉被派去了昆山,今天這局面就不會這麽被動了。”陸昌柄感嘆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說給陸盛聽的。
陸盛不在意,但還是在黑暗裏撇撇嘴。
你的陸上晉是好,可是他的腿不夠長,過不來,過來的是腿更長個更高臉更好看的陸盛,你将就着用着吧。
他一轉臉,在月光下看見陸昌柄的臉正對着他,眼神銳利,他一驚,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沒出息,陸昌柄氣不打一處來,一低頭看見井裏的水似乎搖晃了下,一線光圈劃過,像有人把蓋子打開,露出了外面的天光。
天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亮請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