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酷刑

徐瑾默默等了兩秒, 遲遲沒等來沈彥松接下來的話,不由有些不耐,催促道:“說啊。”

沈彥松:“……”

他揉了揉眉心:“我不會說到一半, 你就跳下去了吧?”

徐瑾淡淡道:“按理來說,我就是顧清崖, 我死了,你不是要高興才對嗎?”

見沈彥松不說話, 她才轉過頭, 重新看向遠處的高樓大廈:“放心吧,我現在還死不了。”

沈彥松這才慢慢走上前兩步,道:“我知道你去找了小婉。她什麽都告訴我。”

徐瑾不置可否:“那她說了我和她聊什麽了嗎?”

沈彥松笑笑:“不需要她說, 我能猜到。但別擔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麽。”

徐瑾對他這幅任何時候都風度翩翩溫柔和善的臉龐感到一絲悚然。

“你可能不記得了, 但數百年前,你确實見過我。”

“……徐婉若?”

“是的, 你作為徐将軍的那一世死後, 靈魂入了九幽冥府,在那裏, 你和我做了一筆交易。”

徐瑾低頭看了眼睡在懷裏的貓, 默默将它又抱緊了一些,這才擡頭,繼續問:“我為什麽會去找你?”

“顧清崖現在是鬼仙, 你應該記得,”沈彥松道, “但你或許不知道, 他沉睡百年後靈力已經散去了大半, 更何況為了救你, 又耗費了大量的修為……本來在他的命格中,唯一的生機就在于這次閉關,如果能凝成實體,還有未來可言,如果不能——”

他頓了頓,笑道:“不需要多久,等到靈力散盡,他就要真正地魂飛魄散了。”

即便知道面前這個人不安好心,口中的話也不知真假,但聽見這些,徐瑾還是忍不住接着他的話往下問:“如果凝成了呢?”

“不會凝成的,”沈彥松篤定道,“他本來就沒想活。”

徐瑾瞳孔一縮:“什麽意思?”

百次輪回,成則飛升成神,敗則灰飛煙滅。

“你的百次輪回,這一世已經是最後一次了。”

沈彥松輕笑道,“一個惡鬼纏身,一個命不久矣。你們之中,最後只可能活下來一個,而他早在幾百年前,就做好了将一身修為渡給你、讓你強行升仙渡劫的準備了。”

修仙界有句話,叫仙者不渡修。

為仙者,大多都有幾百甚至千歲的年齡,一旦将一身修為渡給他人,那本體就會一夜白頭,迅速衰敗而亡,化為一捧黃土。

徐瑾手抖了一下,茫然地張嘴,半晌才發出聲音道:“……那如果這一劫我渡過去了呢?”

“那也不可能,”沈彥松雲淡風輕道,“你毫無修為,這一世更是死劫纏身,黴運透頂,唯一的一根塵緣線若隐若現,是要崩斷的趨勢。”

“如果他不渡修為給你,你必死無疑。”

徐瑾沉默下來。

這些事,顧清崖從沒和她說過。

“你怎麽就确定他一定會渡修為給我,”徐瑾啞聲道,“你自己也說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為了讓你過得舒服些,本該被壓在黃泉下三千尺、忍受惡鬼噬身的顧清崖甚至用了障眼法,分身逃了出來,一邊躲着地府的眼線追捕,一邊護你周全。我有眼睛,當然知道你對他很重要。”

沈彥松說着,語氣松快地聳聳肩:“他那段時日估計過得不怎麽樣,才會一邊逃、一邊着手準備着未來幫你渡劫的陣法。”

徐瑾呢喃着重複了一遍:“……陣法?”

“天鵝湖是個好位置。”沈彥松淡淡笑道,“那裏陰氣濃重,最适合擺百鬼獻祭陣——陣法早成,只需要一筆符號,就能将它徹底激活。”

徐瑾沉默了片刻,擡頭看他:“你跟我說這麽多,到底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即使說了這麽多,沈彥松從頭到尾則都維持着不緊不慢的姿态,“只是想告訴你,你忘記的到底是什麽。”

他說罷伸手,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古樸的劍鞘,遞到徐瑾面前。

“記得它嗎?”

徐瑾低頭,剛看了兩眼,還沒開口,腰間始終安靜如雞的乾坤袋卻忽然劇烈地震動了起來,仿佛有東西正在一下一下撞擊着袋子,呼之欲出。

她伸手,按住了袋子。

是青蓮劍。

當初她和顧清崖一起拿回它的時候,就看見只有光禿禿一把劍,後來顧清崖看把它放到任何劍鞘裏都不安分,便收入了乾坤袖裏,沒怎麽拿出來過。

反應這麽大……難道說,這劍鞘是原裝?

仔細一看,這劍鞘确實和她在幻境中看到過的大差不差。

“正如你所想,”沈彥松的目光在她腰間一掃而過,随即笑着收起劍鞘,“我那時很想将他捉回地府,便找到你,将他的來歷和經歷都告訴了你,也說了,再這樣消耗下去,等不到你第一百次輪回,他就要被惡鬼吞噬殆盡了。”

“是你主動提出,用你的命,來換他的命。并給了我這把劍鞘為證,讓我百年後找到你,”

徐瑾疑惑:“可那時劍并不在我手上。”

沈彥松莞爾一笑:“那自然是封印了顧清崖之後,你拿到了劍,才把這劍鞘給我的。”

徐瑾慢慢皺起眉:“封印……”

“顧清崖是你封印的。”沈彥松推了推眼鏡,笑道,“不然你以為,他躲了那麽多年,怎麽可能一下就被抓住了?”

“除了同為一體的你,這世上,連我也沒有這個本事能将他封印這麽長時間。”

徐将軍很有天賦。

應該說,不論在哪一世,“徐瑾”畫符的天賦都是與生俱來的。

就如同後來她親手解封了那具棺材一樣,那時,正是她親自設下陷阱,将顧清崖的分身帶回了本體的棺材裏,再按照沈彥松給的那個封印符咒的樣子,親手用鳳仙花汁一筆一筆,将他封印在了裏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後來的顧清崖沒來得及去找這一世的她,他失約了。

徐瑾親自斷絕了這個未能實現的約定,卻心甘情願。

後來數百年內,顧清崖沒能再逃出這片“自己”親手打造的封印之地,就此沉睡至今。

“十幾年前,原本存放棺材的那間老院子被推翻重建,修成了民宿,我便将其放在了民宿裏,”沈彥松撥弄着佛珠,慢吞吞地繼續說着,“誰知離料想過的破封時間不同,封印提前有了松動,這才導致祟氣外洩,召來了許多小鬼。”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又将小婉他們調到了這邊,有任何情況我随時都能知道,”沈彥松擡了擡眼皮,調笑道,“好在封印最終還是撐到了現在,并且他還失去了這千年的記憶——看來你的畫符能力确實很強。”

“可你為什麽幫我?”

徐瑾卻面無表情道,“哪怕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不是讨厭他,要抓他嗎?為什麽又同意我為他以命換命?”

“他自己死了多沒意思啊,”沈彥松笑着,和她對視時,眸底隐約有瘋狂的偏執在如潮湧動,“我要他活着,一個人帶着關于你的、關于曾經天韻山上的那些記憶,痛苦地活下去。”

“他不好過,我可就太好過了。”沈彥松似乎毫不顧忌面前這個合作夥伴會随時反水,十分愉悅道,“看着兩個本為一體的人為了對方互相争着要去死,多有意思啊,不是嗎?”

徐瑾沉默地移開目光。

她放在身側的手攥緊又松開,如此反複許久,卻沒再開口反駁。

其實沈彥松說的,她已經信了大半。

不然難以解釋,為什麽顧清崖自己不記得那些事了,卻仍然在瞞着她調查。

他應該在當初看見棺材上的符咒時就猜到了,封印必然和她有關,所以對她諸多隐瞞。

兩人就在這夜風中默默對峙了片刻,良久,徐瑾又轉過頭去,再開口時,聲音極輕:“你該慶幸,我現在确實一無所有。”

所以聽到他說的“以命換命”時,內心除了詫異,竟然沒有感受到太多驚慌。

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一種奇跡了。

若能在死前為生命中唯一出現過的那束光做點什麽,那倒也不算死無所值。

徐瑾想着,從天臺邊慢慢站起身來,夜風很涼很大,那副單薄的背影仿佛随時都會被風吹下去。

像斷線的風筝。

兩個人的死局,只能活一個。

沈彥松肯定也料到她不會臨時反水,為了自己活而重新推顧清崖下水,所以才如此肆無忌憚,全盤托出。

不管他說的幾分真幾分假,如今的徐瑾都無法拒絕。

就算她不肯信,這些話說給顧清崖聽,一旦是真的,顧清崖也不可能再看着她去送死。

她不想去賭那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因為那是顧清崖的命。

她這輩子已經夠糟糕了,不想看到再有人為了她而死去了。

顧清崖寫的那兩本書上有一段話,是主角的師父告訴他的,她還記得。

人生而有三魂七魄,上帶七情六欲。若魂魄分裂,七情六欲也将一同分裂。

徐瑾回想着見到顧清崖的第一面,終于明白過來。

她的存在,就是七情中的最彰顯哀、懼、惡的結合。

而顧清崖,則是剩下的那半邊光明。

既然如此,那就請那個站在光明裏的、另一個自己,代替她繼續活下去吧。

……

徐瑾想了很多,一夜沒睡。

第二天,她頂着一雙黑眼圈,又去了管理局。

上幾次來,因為各種煩心瑣事纏身,她一直忘了跟書幽說說關于那幾本書的事。

而這次,書幽聽完她的來意,卻朝她笑笑:“我當是什麽事,原來是這個。”

“藏書閣裏的書,都,都有備份,你拿的那幾本,也是備份,不用擔心,我,我不會怪你。”

徐瑾松了口氣,再三道歉,見他是真的不在意,才終于放下心來。

“……還有件事。”

書幽道:“你說。”

“黃泉下三千尺是什麽地方,”徐瑾停頓了一下,“你知道嗎?”

書幽擡頭,看了她片刻,才低聲道:“極寒地獄。”

徐瑾一驚。

“極寒地獄不是在西北之地嗎?”

“是在那裏,”書幽慢吞吞道,“綿族世代鎮守極寒地獄,無令不,不得出,你不是知道嗎?”

徐瑾腦海中思緒飛轉,想着綿族,想着極寒地獄,猜到後來出現的那所謂的聖女,也許就和極寒地獄有關系。

她恍惚着,又問了句:“你說,犯了什麽樣的錯,才會讓一位仙人……惡鬼纏身?”

書幽想了想:“從古至今,從未聽聞,此、此等酷刑,我只能,想到一個詞。”

“什麽?”

“輪回道。”

徐瑾心頭一跳,注意力忽然被他上一句話吸引過去,急忙問:“什麽叫……酷刑?”

“惡鬼纏身,噬魂之苦,宛如被……生吞活剝,”書幽聞言,卻比她還要詫異,“這般折磨,即便仙人,也,也撐不過百年光陰,如,如何不算酷刑?”

徐瑾幾乎要捏碎了手裏的玉佩。

這個問題,她記得自己曾經問過顧清崖,而那時顧清崖雲淡風輕,他的回答是不疼。

但她知道,也能想象到,顧清崖的情況只會比書幽說的更恐怖。

只是惡鬼纏身,就有噬魂之苦,而他上千年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這種痛苦,還要費盡心思去找她、用盡辦法試圖讓她的輪回之路好過一些。

她就說,她要輪回百次,磨難諸多,身為另外半魂的顧清崖怎麽可能安安穩穩睡上這麽多年。

徐瑾想着想着,低下頭去,不讓書幽看到紅着的眼眶,心中卻恨恨地道:

顧清崖。

……你又騙我。

是你說不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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