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約定

“誰告訴你的?”朱小婉支着下巴, 好奇道,“臨安老祖?”

徐瑾沒有回答。

她沉默了一下,換了個話題切入:“沈大哥跟我說, 你和他是青梅竹馬?”

朱小婉這次頓了下,神色不變:“如果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算是的話, 那就是——看來是他跟你說的了。”

徐瑾心虛地摸了摸鼻梁:“……他還提到,你昨天和他吵過一架, 因為八尾狐妖的事。”

朱小婉若有所思:“你是為這事兒來的?”

“差不多吧, ”徐瑾含糊道,“我有些事情需要調查确定,但對于這件事也不太明白, 你既然……知道他有不對勁的地方,他又是以什麽樣的理由說服你的呢?”

說到後面, 即便朱小婉說過這裏的對話傳不到外面,她的聲量還是不由自主地降了下來。

朱小婉和她對視, 眯了眯眼, 笑意慢慢落下去了一些:“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徐瑾習慣性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瘋狂摩挲着玉佩, 面上依然不動聲色, 道:“我只是想問問,你既然知道自己失去了記憶,為什麽不去探尋真相呢?還是他說了什麽, 而你就像這次一樣,輕而易舉地相信了他。”

朱小婉有短暫的幾秒鐘沒有開口說話。

她說:“我不太明白。”

“那我就說得更清楚一些。”

徐瑾坐得筆直端正, 一字一句道:“在你的記憶裏, 有出現過顧清崖這個人嗎?”

朱小婉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他是臨安老祖的朋友, 而我作為和他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卻根本不記得有顧清崖這個人的存在,這很可疑——但實際上,這和我失去的記憶是同一個問題。我在近三百歲的時候犯過一次錯,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四十道打在我身上,直接将我劈回了原形,連帶着我那段時間的記憶也都模糊了起來。”

她說到這裏,又笑了笑,并沒有注意到徐瑾仿佛在聽到她這句話中的某個字眼後,倏地攥緊了手裏的玉佩:“你大概也聽他們說了,我是只饕鬄,千年以前的饕鬄一族是瑞獸,隸屬仙族,世代位列仙班。而在那場浩劫中,我被削去了仙籍,封印了大部分法術,為了讓我盡快恢複,族人将我的記憶也塵封了大半。”

“後來時過境遷,我的記憶也慢慢恢複了一些,只是記不清渡劫那段時間究竟發生過什麽。”

徐瑾忍不住皺眉:“你近三百歲渡劫……和顧清崖的渡劫期差不多,正好你的記憶裏,又從沒有出現過顧清崖這個人,我不相信朱姐你沒有懷疑過什麽。”

“他說我忘了臨安老祖,是因為我曾經喜歡過他,而臨安老祖渡劫失敗,就此消亡,”朱小婉解釋時,神色古怪,似乎有點想笑,“所以關于他的記憶也被封印了。”

這話倒是和沈彥松告訴過她的話不謀而合。

“那他瞞着你們八尾狐妖的事呢?”

朱小婉說:“他說是意外,底下負責抓捕的小鬼弄錯了狐妖的種類。”

徐瑾不解:“你就這麽信任他?”

朱小婉卻看向她,忽然正色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只受了四十道天雷嗎?”

徐瑾心頭一跳,隐約猜到了什麽。

“剩下的四十一道,都是他幫我抗下來的。”

“那次渡劫後,我險些要被貶入極寒地獄,是他拖着一身病骨,強行升仙,接下地君之位,用判官筆擅自改命,替我争來了行走世間的自由。”

朱小婉默了默,道,“救命之恩,無法施之揣測。”

沈彥松是凡人之軀,而凡人修煉,工序最為複雜,他能三百歲成仙,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

徐瑾也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輕聲道:“關于那場浩劫,地君似乎也隐約和我提起過……你還有印象嗎?”

朱小婉想了想,反問道:“這對你要調查的事重要嗎?”

徐瑾堅定點頭:“很重要。”

她無法改變朱小婉的想法,即便沈彥松已經相當于在她面前自爆,但他“好人”的形象已經在管理局——特別是朱小婉腦海裏——根深蒂固下來了,貿貿然說出其他信息,恐怕根本不會得到信任。

她只能根據自己得知的消息,猜測沈彥松說的顧清崖犯的那個錯,也許和朱小婉口中的那場浩劫有關系。

……能得到一點信息也是好的。

“屠城。”

朱小婉回憶着,臉色慢慢變得蒼白了起來,放在扶手上的手也不自覺青筋暴起:“而我……成了被那個瘋子驅使的坐騎。”

徐瑾身體一僵。

“你不會想知道,在那場災難裏,究竟死了多少人。”朱小婉閉了閉眼,“而我就是最大的幫兇。”

即便這個時候再問下去已經有些不禮貌了,但徐瑾還是控制不住,向來最會察言觀色的她,頭一次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善解人意地停止詢問,反而有些急切地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說的那個瘋子……”

“我不記得他是誰了,”朱小婉麻木道,“我只知道屠城後,這個瘋子迎來了天罰,就此灰飛煙滅了。”

看徐瑾臉色剎那間也變得慘白起來,朱小婉扯了扯嘴角,還有閑心安慰道,“別擔心,你家臨安老祖不是渡劫後睡了一千年麽,和這事應當沒什麽關系……”

徐瑾卻越聽臉色越難看,匆匆朝她道了謝,站起身跑了。

只有她知道,如果真的是這樣……真的像朱小婉所說的這樣,那顧清崖很有可能就是她口中的那個人。

時間對上了,話也對上了,連“天罰”也對上了。

她一直不明白,只是渡劫失敗,為什麽會讓顧清崖惡鬼纏身,為什麽會讓她經歷百次輪回渡劫,一世更比一世短命。

原來如此。

因為他曾屠過城,于是後來轉世的她也體驗過一次被屠城的痛苦。

她的百次輪回,都是在替他贖罪。

怪不得那段日子顧清崖比以往更頹廢更沉默——他應該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吧?

她所受的苦,全是他曾做過的錯事。

……不。

不對。

徐瑾迅速從茫然震驚的狀态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此時已經站在了管理局的門口,門衛室裏的墨叔從窗口探出半個身體來朝她招手,而黑貓正卷着尾巴,窩在窗臺上睡得正香。

一陣輕風從庭院裏吹過,徐瑾看着小貓安睡的臉,神色慢慢又鎮定了下來。

事情還并沒有完全清晰,朱小婉的話模棱兩可,沈彥松同樣在跟她繞彎子打啞謎,而身為被她揣測的當事人的顧清崖,此時還在閉關中,沒有回來。

她不能因為旁人三言兩語,就輕易動搖了對顧清崖的印象。

他會不會去做這種事,她有眼睛,會看。

他有沒有做過這種事,她有嘴,可以問。

朱小婉能信任青梅竹馬十幾年的沈彥松,她憑什麽不去相信另一個自己?

徐瑾在原地吹了半天的冷風,在墨叔擔憂的呼喚聲裏回神,這才伸出手,把貓抱起來。

從昨天徐瑾和父母吵完架離家開始,它就一直維持着這樣昏睡的狀态,很少醒過來,徐瑾有些擔心它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但去醫院查,也查不到什麽。

無法,她只能踏着月色,抱着還在呼呼大睡的貓又去了常吃的那家螺蛳粉攤子吃晚飯。

老板已經和她十分熟絡了,見她今天又是一個人來,還笑着問:“同學,你哥哥出差還沒回來啊?”

“沒呢。”

“還是老樣子?”

“嗯。多加香菜。”

一碗熱騰騰臭烘烘的螺蛳粉端上來,又臭又香的味道瘋狂刺激着味蕾。

徐瑾習慣性拿出手機拍了個照,熟練地上傳到v博。

她偶爾也在這裏發些自己畫的畫,所以雖然顧清崖和她都沒再露過臉,粉絲卻不減反增,如今是半個生活博主,半個畫圈博主。

剛一發出去,底下很快就有了粉絲留言:

【阿莫,玉玉子怎麽又吃螺蛳粉!/大哭】

【看着好香啊,是誰被饞死了我不說。】

【什麽時候再畫幅畫啊,我想當壁紙】

【難道不是自拍照更養眼嗎?!】

【自拍照!】

【畫畫!】

【……】

留言五花八門,沒等畫畫方和自拍方争出個長短來,徐瑾看了一些,便又關上了手機。

然而她剛拿起筷子吃了沒兩口粉條,卻忽然聽見身後已經沒幾個人的街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轉頭,兩個穿着警服的民警出現在她面前,跑得氣喘籲籲,其中一個看了下手機,又看了眼她,問:“你好同學,你是叫徐瑾嗎?”

……

徐瑾的面沒能吃完,就被帶回了警局。

徐父徐母正等在那裏,徐母對着一位女警察哭哭啼啼,聽見腳步聲,第一個轉過了頭,眼圈都是紅的。

徐瑾一頓,第一反應是後退。

然而看着她紅透的眼眶,又忍不住心軟地頓住了步子。

徐父上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連連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徐瑾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接着沖上來徐母猛地打了一巴掌,耳邊傳來怒罵:“你個死丫頭!跑哪兒去了!知不知道我們快要找瘋了!你想急死我們是不是?!”

徐瑾心中那點剛升起來的動搖又被這一巴掌扇得如同一盆冷水澆下來,整個人都透心涼。

她嘗到喉嚨裏的鐵鏽味,感受着臉上火辣辣的疼,在旁邊一衆民警的驚呼聲裏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上徐母的眼睛,道:“不是你讓我不要再回去嗎?”

“我說不回你就不回?”徐母憤怒地叫罵着,還想上來踹她,被身側的女警拉住了,“平時怎麽不見你這麽聽話?!你就是成心想氣我,現在還要賴在我頭上,是我逼你離家出走了嗎?你還有理了是吧?!”

徐父頭疼地勸道:“好了好了,少說兩句……”

徐瑾沒有說話。

她看着這個披頭散發的瘋女人,還有這種熟悉的勸架的場景,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十幾年來都沒有看清過這對父母的真面目。

只要面對這兩個人,等待她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窒息與寒冷。

“你有兒子了。”

徐瑾在衆人詫異的目光裏,平靜地開口,緩緩說:“能放過我了嗎?”

她疲憊道:“或者我拿錢給你也行,怎麽樣都可以,求你……求你們了,放過我吧。”

她實在是……有些累了。

夜已深,徐瑾抱着貓,坐在天臺上,雙腿垂下去,幾不可見地擺蕩着,肥大校服褲在夜風中被吹得飒飒作響。

她看着夜裏的高樓大廈家家戶戶都燈火通明,遠處的霓虹燈照着陽光大道,但從來照不到黑暗的角落裏。

身後是男人略顯詫異的聲音:“我記得,你今年才17?”

徐瑾轉過頭,無波無瀾地看向來人。

沈彥松扶了扶鏡片,笑道:“別誤會,只是看你還沒有到命定死期,要是現在就跳了樓了,那豈不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沈彥松道,“我和徐将軍的約定還沒實現呢。”

“——或者可以說,是我和你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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