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山陰
空山無人,野草蔓蔓,一片荒涼。
風春陽撥開進山道上瘋狂生長遮攔去路的雜草,明顯感受到了陽山的變化,自從風家瓦解土崩後,他已有十幾年再未曾登上過這座山了,也很少從他人口中聽到,只有在這段時間才頻繁聽到。但親眼所見和道聽途說的差距還是很大的,現在故地重游,才真正體會到物非人亦非的含義。
他并非情怯之人,也不喜多愁善感,對眼前的景象只是唏噓片刻,便撥開了那比人還高的雜草,登上那條曾經人來人往現在卻無人問津的山道,沿着蜿蜒的山路上行。
風春陽向來是個有計劃的人,不會突然來了興趣就到處走走,更不會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候貿然登山。他會來此,是因為師叔一番話雖然含糊其辭,要他聽候音信再與其他人一起行動,但他也有自己的猜想,在有把握的情況下多探知一些不會是壞事。
半山腰處,是一片廢墟,但這片廢墟并非是風家的主家遺址,而是年輕子弟彙集的一處演武場,專門修了供遠道而來的客人暫時歇腳的別苑。
風春陽不曾湊過這個熱鬧,只聽風家主的吩咐陪着風泫去看過幾次,還好巧不巧被當時對風泫有敵意的陸知沖過一次,便徹底失去了來這裏多看幾眼的興趣。
鬼使神差般,他沿着這條路走了進去,一眼便掃到了損毀嚴重的圍欄,高臺倒是保存的很完整,只是後來再沒有人來清理過,高臺的石面邊緣斑駁,一片灰綠。
風春陽即來到此處,便留心将四周都細細掃了一遍,看見燒了半截炭黑的木頭,還有一堆東西滿地七零八落像是被洗劫過的樣子,不由蹙起眉頭。
按理說,此處并非主家,除了熱鬧的那幾日,平時也不會有人居住,風家主在事發後也是帶人連夜離開了陽山,哪怕受人阻擊也不會路過此處,這裏不應該有這麽嚴重的人為破壞痕跡,像是被人連地皮都掀起來翻了一遍,還心有不甘般放火将此處付之一炬。
這裏的痕跡過于明顯,為了探尋到更多的線索,他順着這些痕跡往更深處走去。
他在日頭西沉時出的城,走到半山時夕陽已完全沉沒到了山背後,山上一片昏黑。往前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樹林,他循着地上不甚明顯的腳印走進去,裏面樹影婆娑,頭頂橫生的枝桠遮擋住了光線,入內後難以用肉眼辨認出任何痕跡。
風春陽直起身子站起來,知道自己很難再找尋到任何痕跡,但大老遠來一趟,便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他憑着模糊記憶所帶來的直覺繼續走了下去。
空曠冷清的荒山野嶺中夜鴉發出嘶啞的聲音,他隐約記得這附近原來有一處山洞,是專門用來存放損毀的器皿和一些雜物的,風泫提過那處地方偶爾還會給路過的柴夫避雨用,所以建的偏僻了些。他沒有去過此處,但直覺告訴他可能會在那地方有所發現,他便憑借着那三言兩語的描述摸索過去。
既然是有人走過的地方,必然會踏出一條小道來,即使多年再未有人去過,跟別處還是有不同之處的。
“這裏沒有人。”
他走到不知是什麽地方時,突然聽見了一聲極其細微的人聲,下意識地躲藏了起來,探出一點目光去觀察那前面。
前面不遠處立着兩道人影,一高一矮,之前的說話聲正是這個矮個子發出來的。他們背對着他的方向能辨認出是一道漆黑的洞口,人身被大片的陰影籠罩難以看清樣貌,但聽聲音有幾分耳熟。
“不是沒人來,是人早就走了,這地上的血跡還挺新鮮。”
高個子的人一開口,風春陽便确認了對方的身份,正是他那失蹤已久的小師弟。
陸其聲說完這話,又轉頭往後看去,“這還來了一個。”
憑陸其聲的內力,想要察覺到來人并非難事,風春陽放棄了無謂的躲藏,從樹影後面走出,朝兩人打了個招呼,“小師弟,季公子,沒想到會在此處碰見你們,可是為那事而來?可有什麽發現?”
“我……我們沒什麽。”季明光看見風春陽時,眼裏的那股精明勁散去,一時緊張連話都沒能說全。
風春陽自認為自己不是什麽洪水猛獸,與季明光也僅有點頭之交的緣分,不至于剛見面就把人吓到,而且對方剛才跟陸其聲說話的語氣穩如老狗,态度轉變的如此之快,可能是怕生吧。
陸其聲嫌棄地掃了季明光一眼,将目光投向了風春陽,開口便向對方扣帽子,“你是怎麽找來此處的?該不會是他的同夥吧?”
“看來小師弟要比我聰明,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才會先我一步來到此處,可是有什麽發現?”風春陽聽出對方話裏質疑的語氣并不強烈,知道對方是為了膈應他才那麽說的,便沒有開口解釋。
陸其聲聽他話裏暗含譏諷的意思,他要真是“聰明”,又怎麽會被那人耍得團團轉。想到這,他心裏憋悶,沒有開口。
一句話問了兩次都沒得到回到,風春陽将目光投向季明光,對方唯唯諾諾地低下頭避開了他,他有些無奈。
“既然小師弟不願意說,我不勉強。關于那人的事,是師叔告訴我的,師叔讓我給你帶話。”他将話題轉向正事,“小師弟,借一步說話。”
“有什麽見不得的話不能當面說?”陸其聲嗤笑一聲,但想到是師長吩咐的事,便不情不願邁動了腳步。
“別留我一個人,我害怕啊。”見他們要走,季明光趕緊喊道。
“滾!”
陸其聲铿锵有力的一聲,讓季明光瞬間噤聲。
風春陽向對方投以微帶歉意的目光,便帶陸其聲進了林子裏面。
季明光見兩道身影一蹿便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他孤孤單單的一人,只覺得四周愈發陰冷,心裏本就對此地十分害怕排斥的他心一橫,直接抱頭蹲下來,在心裏默念着他們快回來。
那邊風春陽将師叔交代給他着重強調的事都細細說了一遍,陸其聲聽着擰起眉,只覺得這番特意吩咐的話有些奇怪。周氓也好風泫也罷,他都會找對方好好聊聊的,單獨聊自然比衆目睽睽之下更好,但也用不着特意叮囑,什麽時候憂國憂民的師叔會有閑心來操心小輩的事了?
“我知道了。”他不欲向風春陽詢問問題,只簡單應了一聲。
“小師弟在那山洞裏可發現了什麽?”風春陽對他們之間微妙的氛圍并沒有放在心上,順口一問。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陸其聲态度依舊,沒有半分想要解釋的意思,說完這話轉身就走,看起來也不願與他同行。
風春陽尊重對方的意願,特意在原地駐足片刻等人先行離去,等他出了林子回到山洞前時那兩人果然都不見了蹤影。
他撥了撥洞口前垂下來的藤條,借着傾瀉下來的月光,看見斑駁的石壁上沾着零星幾點的深色痕跡,用指腹擦拭下一點湊到鼻下輕嗅,淡淡的血腥味飄入鼻腔。
這血跡還算新鮮,小師弟他們跟他是前腳後腳到這裏的,所以能在這時候拖着傷來到這裏躲避的人是誰不言而喻,對方能在人來之前迅速離開,想來也是得到了提醒,所以對方還有同夥,能讓那人如此信任的,會是誰?
抱着疑惑,風春陽點燃了火折子護着那道微光小心地走進洞裏,黑暗如同潮水一般包裹住他,躍動着的火光只能驅散出一片狹小的範圍,随着黑暗而來的還有一股極其沉悶的氣息,帶着些許的腐朽,讓人感到十分壓抑。
他繼續往前,片刻後眼前明顯開闊起來,看來只有入洞前的這一段路狹窄。低頭一看,地上有不少藏在黑暗裏一團黑的東西,他将火光探過去,發現那只是一些早就腐爛掉的木樁,還有生鏽的刀劍,零零散散地布在各個角落裏,至于他想象中的人骨屍體,自然是沒有的。
“這是……”他蹲下身,質檢捏起一根帶着血的黑色羽毛,羽毛粗長,上邊泛着深棕色的紋路,血還很新鮮。
這是一根鷹羽。
風春陽順着這個痕跡往前一照,發現了一串血跡,正是從洞口進來的方向向裏面延伸進來。
小師弟不像是與人交過手的樣子,這血跡雖然新鮮,但就這一條路上有,應該不是那人的,而是那人所謂的“同夥”的。
他撚着這根堅硬的羽毛稍微思索片刻,猜到了其中的關節,不過沒有當事人能證實他的想法,他依舊不會就此下定論。
風春陽将火折子往前探了一圈,确認裏面的确沒有別的線索了,便站起身來,順手扶了一下牆,感到指尖擦過的地方觸感有細微的不同之處。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扶牆的時候不知沾到了什麽,一片黑,不像是灰土,更像是碳灰。
石壁上怎麽可能會有碳灰?他心中存疑,将火光移到牆面上,湊近一看,上面有一層薄薄的煙熏痕跡,正是濃煙滾過留下的黑灰。
前面的演武場被火燒毀是為了破壞風家留下來的痕跡還能理解,這麽偏僻的地方地方為什麽還要大老遠跑過來放把火?
風春陽往裏走去,将地上那些已經腐爛的刀槍劍柄輕輕一番,上面都是被火烤黑的痕跡,那些爛掉的木頭前端也是參差不齊的炭黑。
他折身返回,将進洞口到洞內的那段路都從頭到尾徹底檢查了一遍,那前端逼仄的一片地方,上面的牆布滿了早已模糊不清的手印。
那些大大小小的印子早已被浮灰所遮掩,叫人難以辨認出最初的模樣,但它們交錯在一起,在石壁上留下一道道長長的,翻着白印的痕跡,像刀刻斧鑿那般深刻,叫人難以認錯。
這是人才能留下來的痕跡。
結合這洞裏所見到的一切,風春陽能想象出這裏面發生過什麽,一群活人被困在這裏面無處可逃的狹小山洞裏,被活生生地燒死,而當時并未有相關的事流傳出來。
如果是風家幹的,三大家肯定會毫不吝惜的大肆宣揚,可是這件事被瞞得死死的,那這虐殺的事,很可能是三大家的人所為。
這裏面沒有一具屍骨,風春陽不知是何人為他們收斂屍骨,無論那些人是他的同輩還是長者,都不應該就這樣死去。
他對人情向來淡薄,但作為同宗血緣的子弟,他向這無人知曉的地方深深鞠了一弓,向這被掩埋在陽山之陰處的埋骨地深深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