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 徐瑾仿佛在他身上聞見了一種濃重的不甘。
但也只是一瞬間,因為沈彥松很快又放松下來:“可那有什麽辦法,他天生耀眼, 幾乎毫不費力,就能成為十七仙座之首……在和他成為朋友之後, 我也從沒見過他的另一面。”
“他的所有情緒,開心, 或是難過, 都從不和任何人說。”
“談笑風生、意氣風發,就是我對他最大的印象了。”沈彥松笑着轉過身,說, “我的劍法不如他,家世不如他, 修為也沒有他快,什麽都比不上他……就連和我一起長大的小青梅, 都很喜歡他。”
“我曾經也恨過, 憑什麽他能得到這麽多,”沈彥松淡淡道, “後來也算看清了, 大概有些人,生來就是主角的命吧。”
“就像臨安。”
“我很少見到,他對一個人這樣緊張呵護的樣子, 上一次看見這種情形,已經是一千多年前了, ”沈彥松說到這裏, 略顯詫異地又看了眼她懷裏的貓, “嗯……也不知是好是壞。”
徐瑾沉默了片刻, 忍着沒問“上一次”指的是什麽意思。
“你好像一直在看它,”她低下頭,摸了摸依然在沉睡的貓咪,問道,“它有什麽特別的嗎?”
沈彥松沉吟了下:“它有名字嗎?”
徐瑾猶豫了下:“小青。”
一只黑貓,叫小青?
沈彥松明顯有些錯愕,随即摸了摸鼻子:“好吧……看來你還不知道,這貓,是臨安的分身。”
徐瑾身體一僵。
即便已經有所預感,在聽到這個答案時,她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別緊張,”沈彥松安撫道,“只是精神分身,現在已經沉睡了,聽不見我們說話的。”
他說的話有點怪。
……她緊張和小青聽不聽得見他們說話有什麽關系?
徐瑾側頭又看了他一眼:“說起來,沈大哥,從第一次見你起,你似乎就一直在強調一句話。”
沈彥松的身影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什麽?”
“‘你是臨安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徐瑾緩緩道,“心理學家研究表明,當一個人越強調一件事的時候,就說明他越對這件事感到心虛。”
沈彥松面露驚訝:“哪個心理學家說的?”
徐瑾理不直氣也壯:“我。”
沈彥松:“……”
他無奈道:“你未免太敏銳了些……所以呢,你覺得我會害你?”
“那倒不至于,畢竟你幫了我這麽多。”徐瑾語氣緩和了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一些事。”
沈彥松來了幾分興致,“你想知道什麽?”
徐瑾卻一時沒有說話,目光下滑:“沈大哥一直戴着這串佛珠,是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道家人不信佛,”沈彥松含笑着盤弄了下手裏的珠串,“只是覺得手裏太空了,當做裝飾品罷了。”
徐瑾便不再追問,又說:“你剛剛說,顧清崖曾經也對別人這麽……這麽在乎過?”
沈彥松言語透露出幾分不加掩飾的試探:“你很在意這個?”
徐瑾擡眸,直白道:“難道不是你在引導我在意嗎?”
雙方對視,剛降下去的詭異氛圍又升了上來。
良久,沈彥松收回視線,又恢複了那副和善模樣,緩緩道:“一千年以前,他是天韻山弟子。你應當知道。”
徐瑾點頭。
“他十七歲入道,25歲築基,自此上了天韻山,成了那一代最有天賦和威望的大師兄。”
徐瑾聽得專注。
“又過了數年後,他不知從哪兒領回來一個小姑娘,抱着他後來常帶着的那把青蓮劍,約莫這麽點大,”沈彥松擡手比劃了一下,“瘦骨嶙峋的,像是吃了許多苦,被他帶回來後就成了他的小尾巴,臨安去哪兒,她都要跟着。不管別人問什麽,她都不回答,只理會臨安一個。”
“後來山上都傳開了,說那是他的童養媳,”沈彥松說着,笑了下,“那當然是在開玩笑,但那姑娘當真了。”
徐瑾抱着貓的手微微收緊。
青蓮劍……原來是那姑娘帶回來的嗎?
“臨安拿着那把劍,在試劍大會上一劍成名後,沒多久就飛升成仙,那時他大約不到一百歲,被人尊稱一句臨安仙座。那姑娘也長大了,沒入道,但容貌卻也和修道之人一樣年輕,”沈彥松娓娓道來,“她依然跟着臨安,寸步不離,就像那把劍一樣。”
許久,沒聽到下文,徐瑾忍不住開口詢問:
“後來呢?”
“後來?”沈彥松神色愣忡,良久,才輕嘆了口氣,“臨安犯了大錯……天道不許他成神,渡劫理所應當地失敗了,那姑娘,為了保他一條命,也在天劫中……灰飛煙滅了。”
徐瑾心跳停了幾秒。
她萬萬想不到,顧清崖一直以來苦苦尋覓的渡劫真相,就在這樣一個平靜安谧的夜晚,毫無預兆地在她面前揭秘了。
緩過一口氣來,她看了眼懷裏的貓,确定它還沒醒,才低聲問:“那當初顧清崖醒來後第一次見到你,問你知不知道他渡劫的內情……你為什麽說不知道?”
“你不明白嗎?”沈彥松像是有些詫異,朝她看過來,“臨安既然把這些都忘了,說不定那就是他命中的劫數,我貿貿然告訴他,只會讓他方寸大亂。”
“忘掉一些想起來只會痛苦的回憶,也并沒有什麽。不是嗎?”
徐瑾默了默,無言反駁:“以他的性格……他遲早會知道的。”
“可他現在不知道,”沈彥松微微一笑,“世人命數,皆有天定,神仙也不例外。況且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
徐瑾閉了閉眼,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犯的什麽錯,要天道罰他輪回千年、惡鬼纏身?”
沈彥松卻撥弄着手裏的佛珠,笑着搖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這些,你不如等他恢複記憶後,親自去問他。”
徐瑾擡眼,問:“所以你又是為什麽會告訴我這些呢?”
“你不是問了嗎?”
徐瑾毫不退讓:“誰問你都會說嗎?”
“我說過,你是特殊的——對臨安來說,”沈彥松笑道,帶了幾分暗示的意味,“你或許不知道,你就是他收到巨大刺激後,分裂出來替他承受苦痛的另一個自己。”
“他應當沒和你說過吧?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接受天罰。”
徐瑾平靜地看着他。
沈彥松被她看得似乎有些不自在,歪了歪頭:“怎麽了?”
“你錯了,”徐瑾扯了扯嘴角,“他從一開始見面就和我說過。”
只是她不信而已。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又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份的?”
沈彥松扶了扶眼鏡,玩味道:“這重要嗎?”
又是一段沉默的對視。
徐瑾偏過目光,知道他這話其實就相當于在自爆了。
以往種種都在她面前一一閃過,還有他剛剛說過的那一大段話。
話裏話外,給徐瑾的感覺都是違和的,像是他非常想要訴說這個人到底有多惡劣,卻又生生忍住了這股沖動,只是從側面抛出一星半點的痕跡來,讓她自己去浮想聯翩。
這不是對待“摯友”的情緒,更貼合這種語氣的,倒是他一開始說過的那個詞:宿敵。
枉顧清崖天天在她面前自誇天賦異禀,卻這麽心大,連好友有什麽惡毒心思都看不出來。
沈彥松也很聰明,如果此時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徐瑾而是其他任何一個人,恐怕都意識不到他話裏的問題。
但好巧不巧,徐瑾對人的情緒捕捉恰恰非常敏感。
在管理局審查案子的時候,她就時常表現出這個天賦來。
她看出來了,而沈彥松也明白她看出來了。
可偏偏,即便已經知道他有問題,徐瑾還無法揭穿他,和他徹底撕破臉皮。
她沒有任何證據,也不能保證揭開對方真面目後,他又會做些什麽。
顧清崖不在她身邊,她沒有武力保障,一切都要萬事小心,特別是在面對這位所謂的“地君”的時候。
沈彥松就是捏準了她不敢撕破臉,于是在她步步緊逼的提問下,幹脆利落地丢棄了僞裝。似是而非地丢出這麽一句:“這重要嗎?”
這重要嗎?
他有恃無恐。
徐瑾想起曾經忽視過的那些違和之處,一下就清醒過來,串通了許多事情的大概經過。
為什麽傅阿绫要隐晦地寫下那兩個字提示她,而不是直接開口——因為隔牆有耳。
在地君的統籌範圍之內,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沈彥松密切注視着,所以無法開口告訴她真相。
她想拖進幻境裏的人從來不止韓淼一個人,她也想提醒顧清崖和徐瑾,小心沈彥松。
可壞就壞在,那場幻境中,沈彥松也進去了,他卡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點,将幻境斷開,即便徐瑾兩人有所懷疑,卻也只能認為是巧合。
可徐瑾看到的輪回中,沒有出現過沈彥松的身影,那他到底是參與了哪一部分呢?
他又到底想幹什麽呢?
……對了,八尾狐妖。
朱小婉曾經和他們說過,地府丢了一只厲鬼,在楊苜芯他們被八尾狐妖所困的時候,他們還在忙碌着尋找這只“厲鬼”。
一直到案子結束,才發現那所謂的厲鬼,原來是一只狐妖。
抓鬼的任務恰好就是在那幾天沈彥松交給他們的,和楊苜芯一案正好撞了日子。
而且如果真的想抓鬼,沈彥松不可能不告訴他們那其實是只狐妖,這只會延長抓捕的時間。
——答案只有一個,他在刻意幹擾他們的判斷和抓妖的速度。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是不是也可以認為,狐妖和沈彥松早就勾結在了一塊?
顧清崖說過,命定輪回中,她會在每一世的二十歲死去,但都是人間的亂子造成,比如她是貓貓時,就是因為體弱,最後猝死。
而她将軍那一世,是中了箭毒。
唯一不同的,就是死在八尾狐妖腳下那一世。
妖物為禍人間,不屬于人族正常命運軌跡的範圍,如果是巧合,不會恰好出現在她二十歲生辰那一天。
那就一定是人為。
是誰放來了八尾狐妖?
只能是沈彥松。
聯想到顧清崖行走人間的那幾百年,從來都是呆在她身邊,沒有過任何和沈彥松接觸的時候——這其實才是最大的不對勁。
沈彥松是地君,更是顧清崖的朋友,再怎麽樣,他不可能和對方沒有一丁點聯系。
除非……顧清崖在躲着他。
而一旦被發現他呆在徐瑾身邊,徐瑾的下場就會像八尾狐妖那一世一樣。
那是他送給顧清崖的威懾。
只是可能沒想到,被顧清崖同樣威懾了回來。
——臨安老祖張揚一世,從來不懂忍讓兩個字怎麽寫。
想到這,徐瑾忍不住提起唇角,垂眼笑了下。
作者有話說:
對話大家應該聽懂了吧?(摸下巴)簡而言之就是,這倆人心眼子一個比一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