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有一剎那感到自己對他信中內容的期待有些許的好笑。
像是失望, 又帶了幾分意料之中的理所當然。
又不是什麽大事。
他們當然可以輕飄飄地說出和解這兩個字眼,因為痛不在他們身上。
……原來顧清崖和他們,也沒什麽不同。
徐瑾垂眼, 捏着信紙的手指隐隐泛白。
片刻,她還是沉默地将信重新折起來, 收回了書包裏。
她想,顧清崖說的也沒錯。
總不能一直困在這段不平等的親子關系裏, 絆住她前進的步伐, 畢竟沒有人會永遠在原地等她。
大家都在向前走,而她也必須接着向前。
要懂事,要忍耐……這不正是她早就已經習慣且十分擅長的事嗎?
回到家, 天已經黑了。
看見她抱着貓回來,徐父嘆了口氣沒說話。
徐母依然待在房間裏沒出來, 晚飯是徐父做的,敲門沒應, 徐父便順勢把碗筷遞給她, 嗔怪示意道:“昨天被你氣的,快哄哄去。”
徐瑾心頭無名火起, 分明回來之前還想着要忍, 可真要到了這時候,卻又忍不住了:“憑什麽?”
“憑她是你娘!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的!”徐父瞪了她一眼,“你可少讓她受點氣吧……本來高高興興地回來, 讓你這麽一氣,差點又給……”
又給什麽?
徐瑾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臉, 隐隐有了些預感。
果不其然, 徐父道:“你就要有弟弟了, 別老惹你媽生氣, 你好我好大家好。”
徐瑾沉默着,把碗筷放到了桌上。
“你幹什麽?”
徐瑾背着書包鑽進房間:“寫作業。”
徐父驚訝道:“我不是讓你去哄哄她嗎……你媽現在氣得吃不下飯——”
“她吃不下飯關我什麽事,”徐瑾冷冷道,“她既然都舍得餓着她的寶貝兒子,我怎麽不舍得餓着她?”
“你!”徐父也生起氣來,立即起身将她快要關上的房門不由分說地推開,斥責道,“你看看你!一天天說的什麽話!你存心不讓我們好過是不是?”
徐瑾擡眼,面無表情地反問:“那我還要怎樣?”
徐父苦口婆心道:“你就不能懂點事,說點好聽的讓我們開心點嗎?你從小到大,什麽時候朝你媽和我撒過嬌?在爸媽面前不就是要撒嬌的嗎?你有心事都可以和爸媽說,爸媽永遠不會害你,可你呢?每次回家一句話都不說,難怪你媽媽一直對你沒好臉色,哪家姑娘像你這樣孤僻,天天在房間裏寫作業,也沒見成績好多少……”
徐瑾心裏還憋着昨天沒完全發洩出去的氣,聞言終于忍不住了:“成績成績!你們就知道成績!是不是我要是考不上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我就不配做你們的女兒?!你是她的好丈夫,人人都誇你脾氣好,老實人……那是當然了,你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不在家,在家的時候幾乎從來不用做家務,天天下你的象棋游戲!但你不在的三百天裏,是我!是我一直在替你受着她的氣!”
“你當然可以輕輕松松地說出讓我向你們服軟撒嬌這種話,因為你和她,都根本不知道也不關心我心裏在想什麽,你們只想着自己!”
徐瑾一骨碌把平日裏積存的所有苦水都倒了出來,但因為語速太快,邏輯都變得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她生不出兒子,她被人指指點點,是,她很可憐,但那是我的錯嗎?是我想當女兒嗎?是我想生在這個家庭嗎?我比你們更後悔出生在這裏!如果有選擇,我寧願當初死在我生下來的那天!”
“你以為你有多無辜嗎?你以為你有多深情嗎?真好啊,妻子這麽多年生不出兒子,而你還對她那麽好,真是個深情的好男人,”徐瑾嘲諷地笑着,“可她被人指指點點的時候你在哪?被人嘲笑沒生兒子的時候你在哪?你內心明明也是喜歡兒子的,你默認着她沒有生出男孩的罪孽,一言不發——向她施壓的不僅僅是這個畸形的社會,還有你!她最親近的枕邊人!”
“而她受到的迫害,又以另一種形式,奉還到了我身上。”
“你們嘴上說着公平,說着對我有多好,送我上學,養我長大,那更多的呢?你們有關心過我累不累嗎?有問過我以後究竟想做什麽嗎?有顧及過我每一次莫名其妙被罵時的感受嗎?”
“你們都不關心,你們只想着什麽時候肚皮再争氣一點,生個兒子,以後就不會被人嘲笑,就可以傳宗接代,就有人養老了。”
徐瑾注視着他,一字一句道,“而我,只是一個本來就不受這個家歡迎的人而已。”
死一般的沉寂。
徐父茫然地看着她,一時被她這一通犀利鋒銳的言辭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這個向來老實又有些固執死板的父親,頭一次對自己和妻子的教育方式産生了些許的懷疑。
真的是他們的錯嗎?
他想伸手擦一擦女兒的眼淚,但很可惜,對方已經不再是他記憶裏年紀尚小時、會撲進父親懷裏撒嬌的小孩子了。
她的眼淚沒有掉下來,連下巴都在高高揚起,仿佛試圖借此宣示她不屈的內心。
只有眼眶通紅。
那雙透徹黝黑的眸子裏,裝的是徐父看不明白的傷心。
半晌,門還是在徐父面前沉默地關上了。
隔壁房間始終沒有傳來聲響,但徐瑾知道,她一定都聽見了。
背對着門板,徐瑾有些頹然地垂直坐了下去。
她甚至帶了幾分幸災樂禍地想,她點破了這對夫妻之間的表面和睦,看清丈夫真面目的徐母又會怎麽做呢?
……大概什麽也不會做。
徐瑾想着,又有些索然無味起來,因為她太了解徐母是個怎樣的人,欺軟怕硬,刻薄無禮,所有的怨氣不滿都發洩在女兒身上,而對于擁有家庭最大經濟來源的丈夫,幾乎從來都是小鳥依人、能順則順。
所以她這樣大吵一架,最後的結果,可能依然會不盡人意。
這是怎樣畸形扭曲的一個家庭呢?
旁人提起家,恐怕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溫暖和歡笑,而她一提起這個字,想到的缺更多的是陰影和恐懼。
即便她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咒罵聲裏反複告誡自己,忍忍就好了,但實際上,現實也會告訴她,有些事,并不是忍忍就能過去的。
曾經她一直低眉順眼,沒有選擇的權利,是因為沒有經濟能力,而今她有錢了……
徐瑾若有所思地打開手機,看了眼餘額信息。
……
又一天過去。
傍晚,徐瑾照常來到管理局。
好巧不巧的是,今天沈彥松也在朱小婉的辦公室,徐瑾來的時候,兩人正聊着什麽,氛圍一片輕松。
徐瑾對他的存在還是有些拘謹,于是打完卡,猶豫了一下,最後把曲央央拉到一邊,大致把自己家裏的矛盾都含糊解釋了一遍,問她:“你說我該不該搬?”
曲央央震驚拍掌道:“這種事你問我可就問對了!我跟你說,你這種爸媽,不就是根本不關心你嗎?那你還留下來幹嘛?既然有錢,出去買個房子自己住,大學就跑路,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面,怕他們幹什麽?!”
“可……”徐瑾斟酌道,“我還沒成年。”
“對啊,”曲靖在一旁默默出聲道,“未成年買不了房,而且以後買房的話,需要戶口本,如果現在你和父母鬧掰了……”
到時候又該怎麽開口向他們要戶口本呢?
徐瑾也有預料到,獨立的路上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困難,但對她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于面對他們冷嘲熱諷的臉。
不出意外的話,徐母一定會說:“既然你這麽有本事,那你就把戶口本偷去啊,反正我不可能給你。”
徐瑾甚至能想象得到那時她臉上的得意和冷漠——那種在以往十數年裏經常出現的表情,會像刀子一下下一樣紮在她心口,紮得她說不出話來。
光是想想,就會讓她不自覺地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就算她搬出去了,只要不和家裏徹底斷絕關系,就會一直生存在這樣的陰影裏,隔三差五要她膈應一次。
而她又做不到對他們徹底不管不問——畢竟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大這件事,也是真的。
既沒法做孝子,又無法做個徹頭徹尾的惡人……這樣的家庭,大概生來就是折磨她這樣的人的。
徐瑾低頭,在曲央央幾人不知所措的神色裏郁郁心想,難道真的只有和解這一條路可以走了嗎?
正沉默着,兩道腳步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接着停在了幾人面前。
曲央央兩人都收斂了神色,恭敬道:“沈大人,朱姐。”
“在聊什麽?”朱小婉從沈彥松身後走出來,笑着看了眼徐瑾,揉了揉她低垂的腦袋,“怎麽垂頭喪氣的?”
“徐瑾想搬家,”曲央央率先解釋道,“她……家裏有點困難,想搬出來住。”
“那就搬啊,”朱小婉頓了頓,“是錢不夠嗎?你這個月的工資我也可以提前預支給你。”
錢當然是夠的,徐瑾除去用了的每個月的生活費,現在都已經攢了近萬了。
但她擡眼看看朱小婉,又看看旁邊的沈彥松,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起自己的家事,也沒辦法拿這種事向同事賣慘博同情。
似乎是看出她在想什麽,沈彥松若有所思,緩緩開口道:“我在三中邊恰好有套空房子,你要是急着搬出來,可以先在那裏住。”
朱小婉詫異回頭,用眼神詢問:你一個地君,怎麽在人間還有房子?
沈彥松含笑回望:我是地君,有什麽不都很正常?
徐瑾也有些驚訝地看過來:“這……太麻煩您了吧?”
“沒什麽麻煩的,”朱小婉回頭,理所當然道,“你叫他一聲沈大哥,就要把他當真的大哥,其他的不說,他作為上司,對我們的事兒還是很上心的。”
朱小婉說着,調笑道:“你就當是員工福利吧,沒住到管理局的員工宿舍,住住小公寓也不錯。”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顯是怕她有心理負擔,但徐瑾思索半天,還是搖搖頭道:“我再想想吧——謝謝你們。進管理局之後,大家一直對我幫助良多……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們吃頓飯吧。”
“那有什麽,”朱小婉調侃道,“你多給我們局裏畫幾道符,就夠省我們一堆工作量了。”
——因為這一個月都沒什麽大事,徐瑾成了局裏的畫符工具人,她的畫符技能也越來越熟練,确實幫了不少忙。
聞言,徐瑾笑了笑。
臨走之前,沈彥松還是把那套公寓的鑰匙交給了她,對上她疑惑的眼神,淡定地扶了扶眼鏡:“需要的時候,随時可以去那裏落腳。”
徐瑾頓了頓,沒有再推辭,收起鑰匙,鄭重地朝他道了謝。
夜幕降臨。
即使昨晚剛和徐父又吵了一架,徐瑾也依然沒法做到晚歸。
她又準時在八點之前抵達了家門,在門前深呼吸了一口氣,做好了心理準備,才推開門走進去。
然而一走進去,她剛吸進來的一口氣就差點沒喘上來——
她不能天天帶着貓去學校,一直悶在書包裏對貓不健康,離開家之前,她特意把房門鎖上了,就是怕貓跑出來,而現在,本來應該關得嚴嚴實實的房門卻被砸開了。
是的,砸開了。
木板門上的把手被不知道什麽工具砸出了一個巨大的凹痕,房門半掩着,露出裏面散落了一地的碎書頁。
徐父徐母則坐在餐桌邊,沉默地朝她投來目光,那眼神裏甚至帶着斥責和憤怒的意味。
徐瑾第一時間沖進房門,叫喚了幾聲,卻沒在房間裏看見貓的影子,只有窗臺上落着幾根毛發。
一低頭,發現那些被撕了滿地的書頁,正是她從書幽哪裏借來的、關于顧清崖過往的書籍。
她還沒看幾頁,就被撕了個一幹二淨。
作者有話說:
說句題外話,今天去看了深海,很有共鳴,深海裏的女主和小瑾其實沒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但她們的精神世界都是一片荒蕪,參宿(深海女主)短暫的一生有兩道光,一道光裹挾着她經歷了充滿痛苦的一段回憶,另一道将她從黑暗裏拉出來,自己卻陷入了深海之中。
它們同樣短暫,又同樣炙熱。
但因為即便再短暫,它依然是存在過的,所以參宿在最後的最後,依然得到了靈魂的釋放。
就好像我文中的小瑾,屬于她的光是“曾經的她自己”,她一定會得到救贖,因為這是小說,她是我筆下的主角,而深海是電影,它們都有藝術的加工,所以主角們總會擁有光明的未來。
可在現實裏,有太多太多這樣華#國式的家長毀了孩子的一生,這些孩子用一生去治愈童年,卻仍然不得解脫。因為現實裏,他們不是主角,也不會有個人在他們陷入最黑暗的世界時伸手拉他們一把,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化成一雙雙手拽着他們不停地向下,于是他們只能自己掙紮着往上。
而結局是沉淪泥潭還是向陽而生,全靠造化。
根源問題就在于華#國式家長的教育問題。
我所寫出的每一個故事,他們或多或少都會帶點現實的影子,因為我總在想,我今天所寫的、所做的事,或許也會帶來更多的影響——
萬一呢?萬一這個故事被更多的人看到,引起更多人的注視了呢?
一只蝴蝶輕輕煽動翅膀,能在另一個國家帶來一陣龍卷風。
雖然知道力量微弱,但我仍然想為這部分兒童群體發聲,想讓更多更多的人注意到封建思想教育下成長的孩子的身心健康,并重視起來,那麽終有一日,這種現象會不複存在。
我寫文的初衷在于讓讀者和我都收獲快樂,但如果能在讓我們都快樂的同時引發更多人的思考和重視,那同樣具有很大的意義。
我想,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也正是我一直在做的。
即便我的存在再微小,我仍舊想為這個社會做一點事情。這很酷啊,不是嗎?
而假如此時正有這樣同樣經歷的讀者在看着這篇文,我也想對你說一句,不要放棄,如果沒有人來救你,那就自己保護好自己。
人不可能倒黴一輩子的,你想,既然你的所有壞運氣都用在了原生家庭的父母關系裏,那你未來的路,一定會一帆風順、平安如意的。
最後的最後,推薦大家去聽聽深海的電影告別曲《再見深海》聽完感覺靈魂得到了洗滌(雙手合十)以及,如果心情不好,聽聽音樂也是一個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