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父母回來得很突然。
半夜十一點多, 徐瑾謹慎地打開大門,看見門外風塵仆仆氣喘籲籲的兩個人,愣了一下。
“爸, 媽……你們怎麽回來了?”
徐母瞥了她一眼,疲憊訓斥道:“愣着幹什麽?幫我拿東西!”
徐瑾急忙接過行李, 讓開身形。
兩人一到家就沉默着收拾東西,一言不發, 徐瑾問了兩遍怎麽會突然回來, 也沒得到回音,手指不自覺蜷縮了下,尴尬地閉上了嘴。
她拘謹地問要不要幫忙, 徐母瞥了她一眼,說不用, 又自顧自地忙起來。
徐瑾退回房間門口,正想着要不自己還是回去睡覺吧, 徐母卻又忽然起身, 拿着東西從她面前路過,皺着眉斥責了一句:“我們這麽晚回來, 也沒見你倒杯水。”
徐父拍了拍徐母的肩膀, 一如既往地打着圓場,笑着說:“你媽說的對,這麽大了, 也該懂點事了。”
徐瑾“哦”了一聲,局促地拿着杯子去了廚房。
水聲嘩啦啦響, 蓋過了房間裏傳來的貓叫聲。
直到徐母驚叫一聲, 讓她手都吓得抖了一下:“哪來的貓!”
徐瑾匆忙拿着杯子出門, 看見黑貓站在她房間門口, 踩着姿态優雅的步伐,懶洋洋地朝她看過來,甩了甩尾巴。
徐母看出什麽,詫異道:“你養的?!”
徐瑾把杯子放到桌上,又在兩人的目光中如芒在背地抱起了黑貓,低聲“嗯”了一聲。
徐母震驚道:“養貓這種事,為什麽不和我們講?!你什麽事都不告訴我們,還把我們當你爹娘嗎?你知道養貓多費錢嗎,你知道貓多髒嗎?你去上學誰來照顧它?是不是又要我忙前忙後——”
徐瑾平靜地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不用你們照顧,它很聰明,不會在家裏亂跑,我賺了錢,貓還是養得起的,餓了我也會在房間裏留東西給它吃……”
“而且,”她頓了頓,擡眼看向徐母,“你一直在說我什麽事都不和你們說,可你們去做試管,好像也沒有跟我講過。”
徐母噎了一下,擡聲道:“我還忘了問!你做的什麽事?竟然一個月有三千,不會是被人騙了吧?你有沒有合同之類的東西……”
徐瑾說:“有。他們不是騙子。”
“那哪裏說得準!你又沒工作過,怎麽知道一定不是騙子,你把合同拿來我們看看,別被搞了高利貸自己還稀裏糊塗的——”
徐瑾沉默着和他們對視,抿了抿唇:“……合同,不方便看。”
“為什麽?”
徐瑾含糊道:“工作要求保密。”
要是讓他們知道她做的這工作是幹嘛的,鐵定不會讓她繼續幹,還要教育她不要封建迷信。
徐母一聽就炸毛了:“什麽工作還不能看合同?還要保密?你肯定是被騙了!快給我看看……聽到沒有?快點!”
徐瑾往後退了一步,在她熟悉的低氣壓下依然垂首,不說話。
“好好好,好啊,你信外人都不信你親媽是吧?”徐母氣得直點頭,捂着胸口轉頭怒罵,“姓徐的!這就是我給你生的好女兒!賺了錢就翅膀硬了,不認我這個媽了,一分錢都沒給家裏花過,這些年她是怎麽被我們養大的,都忘了個一幹二淨……”
徐瑾忍不住反駁:“我沒忘。”
“沒忘也沒見你往家裏拿一分錢!”徐母轉頭怒斥道,“你寧願拿錢養你那破貓,都不願意讓我們看看合同!我明明是為你好!你呢?白眼狼一個!”
徐父拍拍她的背,連聲讓她別氣。
“……可是,”徐瑾皺着眉,聲音也不由擡高了些,“我賺來的錢,我為什麽不能養貓?一定要交給你們嗎?我自己的錢,沒有支配的自由嗎?”
“你什麽态度!”徐母暴跳如雷,氣得手指頭都在發抖,“不過出去了幾個月,回來說你幾句就跟我辯嘴,以後還得了?!我現在就把話放這兒了,你這只貓明天要是還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把它拿來殺了炖湯!”
她這個樣子,就像個蠻不講理的潑婦。
“你怎麽能這樣!”徐瑾心中的火氣也被激了起來,“我把門鎖上不行嗎?不就是一只貓而已,為什麽不能讓我養!”
“我說不行就不行!”
“憑什麽!”
“憑你還在這個家住着!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就必須聽我們的話!”
徐瑾氣得眼圈都紅了,抱着貓的手不停地抖,用盡全力才克制着自己沒有哭出來,啞聲道:“我是你們的奴隸嗎……被你們養着,就一定要對你們言聽計從!”
“誰家孩子不是這樣!”徐母理直氣壯地吼道,“只有你!從小就不讓人省心,又不聰明機靈,成績又不好,什麽都比不過別人,一點都不聽話,現在還學會了頂嘴!說你幾句,你還要哭了是不是?!”
“——我就哭了又怎麽樣!”
徐瑾被她罵得腦袋發蒙,不由吼出聲來。
然而一開口,淚就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我就是委屈!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兒!你既然只想要兒子,那你就別把我留下來啊,就像你當初扔掉那個姐姐一樣,把我扔了不就行了嗎!”
徐母愣住了:“你說什麽?”
徐父表情也嚴肅起來:“小瑾!說什麽呢!快別惹你媽生氣了,回屋去!”
“……”
氣氛一時沉默得可怕。
徐瑾喘着氣,抹了把臉上的淚,轉身回了房間。
因為心裏還帶着氣,她關門的聲音不由也大了些。
門外,徐母的聲音又提高了起來:“你個小兔崽子!你對誰發脾氣呢!還砸門!明天我就把你這門給卸了!”
接着是徐父熟悉的安撫聲。
屋外的動靜慢慢小了下去,只有徐母低低的咒罵聲還斷斷續續地響起,萦繞在徐瑾耳邊,徘徊不去。
她鎖上門,看着懷裏明顯也被吓到的貓咪,聽着身後的細碎咒罵聲,緩緩低下頭把臉埋進貓咪的毛發裏,無聲抽泣起來。
怎麽會這樣呢。
又吵架了。
明天她又會面對徐母那張刻薄挑剔的臉,早餐可以自己買,午飯在學校吃,那晚餐呢?
以往她會坐在桌邊,聽着徐母對她的陰陽怪氣和冷嘲熱諷,在坐立不安中度過新的一天又一天。
可吵架就不一樣了。
從小到大,她和徐母吵過的次數不多,因為知道吵架得不到好處,只會讓徐母更加變本加厲,但情緒上頭的時候,她的忍耐力就會變得薄弱許多。
一旦吵起來,她即将面臨的,就是冷漠的表情和漠不關心的态度,她不會吃到晚飯,如果自己用零花錢出去吃飯,也會得到對方的一頓陰陽怪氣,說她浪費錢,不心疼徐父辛苦工作得來的生活費。
可她如果自己做飯,徐母會更不高興,認為一頓飯分兩次做,嫌她浪費煤氣。
可如果不是她怄氣,徐瑾又怎麽需要做第二頓飯呢?
這種如影随形的窒息,才短暫消失了兩個多月,又要回來了嗎?
貓咪叫喚了一聲,擡起爪子搭在她手上,眷戀地蹭了蹭,熟練地安撫着她。
有一瞬間,徐瑾忽然很想念顧清崖。
如果他在的話,她大概不會哭得這麽狼狽吧。
畢竟那個人,可是個連安慰別人都顯得格外欠揍的家夥。
大概也是和顧清崖相處慣了,慢慢把她的性子也養出來了,以前覺得微不足道且習以為常的事,現在再次體驗,卻覺得委屈得不行。
她哭夠了,又擡起頭,看向牆上的鏡子。
她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張眼眶通紅的臉。
半晌,徐瑾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遺餘力,很響,打得她眼前發昏,腦袋卻清醒了不少。
貓像是被她驚到了,喵喵叫着去抱她的手,被她輕而易舉地避開。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她自嘲地垂眼,心想,這樣的人怎麽會有人喜歡呢。
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不上商隊隊長生死一線的危機,比不上少年将軍九死一生的險境……她都知道,可她卻依然被困在這樣重重疊疊的小事裏,不得解脫。
連她自己都這樣讨厭自己。
顧清崖總說他是她的另一半,可徐瑾從沒有從他身上看到過自己的影子。
他意氣風發、慵懶貴氣,即便身為所謂的鬼仙,也依然淡定自若,自帶清高氣場。
那樣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前世嗎?
真的是另一個自己嗎?
徐瑾更願意相信,這只是顧清崖編出來的一個笑話罷了。
……
第二天,徐瑾早早起床去了學校,把貓也帶上了,免得徐母發瘋真的把它給丢了。
這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這段日子以來的精神氣仿佛一夜之間就被抽幹了一般,變得魂不守舍。
傍晚,她下了課,抱着貓徑直去了管理局,找書幽要了所有關于“臨安老祖”的書籍。
但也才零星幾本。
把書給她的時候,書幽看了眼她書包裏露出半個頭睡得正香的貓,若有所思。
徐瑾拿着剛到手的書,一邊看一邊走,正要走出管理局大門,聽見門口的墨大爺對誰打了聲招呼。
一擡頭,恰好見到許久不見的沈彥松穿着一身正常上班族的精英西裝,戴着副單片眼鏡,盤着他手裏的佛珠,走到了她面前。
兩人互相點頭示意,出于禮貌,徐瑾收了書,喊了聲:“沈大哥。”
卻不料沈彥松在她面前停下了步子,看了眼她手上的書,又看了眼她的的書包,溫溫和和道:“養貓了?”
徐瑾奇怪地擡眼,應了一聲。
沈彥松扶了扶鏡片,歪頭笑道:“你好像很緊張?”
徐瑾理直氣壯:“我社恐。”
潛臺詞是她對哪個不熟的人都是這個反應。
沈彥松失笑,接着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封銅色信紙來,言簡意赅道:“臨安讓我轉交給你的——你貌似,遇到了點困難?”
徐瑾愣了下,才伸手接過那封信:“他……”
他不是閉關嗎?還能寫信?
……沈彥松又是從哪兒拿到信的?
“我和臨安的關系,遠比你們想象中都要好,”沈彥松淺笑颔首,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少年同窗,他自然信我,所以我也知道他近來閉關——信是他用特殊的法子送過來的。還有……你若是遇到什麽困難,臨安不在的時候,可以找我幫忙。”
原來如此。
徐瑾真誠地道了句謝,還是什麽都沒說,拿着信轉身離開了。
她的家事,和誰說都無解。
然而踏出管理局的大門,她又帶着幾分迫不及待地、斟酌着拆開了信封,看見抖開的信紙上,寫着那人龍飛鳳舞、極其精簡的幾個字。
別為難自己,試着和過去和解,或許會好很多。
沒有落款,也沒有寫是給誰的,更沒有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可徐瑾幾乎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他都知道了。
和解……哪有那麽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