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弄人。
折疏的友誼之樹被依依姑娘一言砍死,從此她與川息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她頹廢了好一陣子,偶然一日從床底下摸出一本《六祖壇經》,書中言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讀之,悟之。只要她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川息于她不過是粒塵埃。
現下,這粒塵埃攜了良家美眷來她的地盤做客,折疏覺得自己應當大度,縱使她與瑤姬千般不合,也應忍讓、謙讓。是以當瑤姬提及百八十年前她與川息的舊情時,她依然保持滿面笑容,顯得頗為和善。
無奈瑤姬向來活得單純,不懂看人臉色,她見折疏并無不悅的跡象,又加深了打壓的程度。她說:“昨兒你來崇吾山參加我與川息的喜宴,為何半途又轉了足跡?是看不下我們郎情妾意麽?我曉得你對我夫君餘情未了,可你好歹是個上神,不該這麽不要顏面的。”不待折疏反駁,又接着道,“青丘那只九尾狐貍對你頗有好感,我同他說了說你的好處,他答應今日晌午見你一見,你速速收拾了随我去趟青丘罷。”
折疏呆了會兒,總算弄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置信的道:“你是要給我相親?”
瑤姬眉頭一蹙:“怎麽?難道你還非我夫君不嫁麽?”
川息突地向折疏投來一眼,含義非常之複雜。
折疏出了一脊梁骨的冷汗,與瑤姬這種風一樣的女子對話,她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勉強補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夫君與我從前不是那種關系,今後更不會有那種關系。”
“那你為什麽不去相親?”
“這……”折疏思量着若是她不同意,瑤姬定然不會罷休,無奈妥協道,“好,我去!”
“去哪裏?”一道冷淡漠然的嗓音傳來,三人俱是一愣。
“你怎麽來了?”折疏今日活得頗為雞飛狗跳一波三折,從早到晚竟沒個消停,本以為送走川息和瑤姬這二位尊神,她便可以抱着酒壇子醉生夢死了,誰知尊神沒送走,更來了位尊神中的尊神,她很疲憊。
寶相莊嚴的浮黎帝君手裏提着一只花籃子,竟相當合襯,一襲石藍色的羽衣道袍映着背後千樹梨花雪,宛如在白雲蒼蒼的雲頭鋪了一汪碧海青天,風景煞是醉人。他将籃子置在石桌上,行至折疏面前,漠然道:“讓你來伐三棵老梨樹,你卻跑得沒影兒,我當你被妖物捉了去,便過來瞧瞧。”
折疏垂首掂量半晌,茫然道:“本上神好歹是個上神,且是堂堂空桑帝姬,怎會随随便便就被藥物擄走?”說完,擡手往山下一指,“老梨樹已經伐好了,我截成三段放在流水中浸着,本打算浸它七十二天再扛去給你的,誰知你竟然親自過來了,你是讓它浸着,還是現下就取走?唔,玉清聖境的瀑布水的确比空桑這窮山惡水好些。”
浮黎揚眉道:“你懂制琴之術?”他這眉毛挑得也甚好看。
折疏搖頭:“不,只是傳聞說帝君您的琴制得很好,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琴瑟之樂,便想依葫蘆畫瓢制一個耍玩耍玩,是以探究得比較深些。”
他了然道:“我恰好正在制一把梨木古琴,完成之後給你罷。”
折疏受寵若驚:“這怎麽好意思。”
浮黎沉思道:“是麽?那算了。”
她本是一番客氣推辭,誰知浮黎竟然當了真,當即慘淡解釋道:“不不,我的意思是承蒙帝君厚愛,小神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浮黎所有所思:“這句話你早已說過,換一句。”
折疏心中一梗,她活了十四萬年,罵人的話倒是說得娴熟,唯獨從未恭維過誰,陸吾常說以她這樣的脾性活到現在也算個奇跡,她深以為然。奈何浮黎帝君竟是個喜聽恭維之言的,折疏詞窮之下,竟回光返照,亢奮道:“要不我以身相許?”
話一出口,川息一震,瑤姬一晃,帝君一擡眸,竟是含情脈脈的一雙眼。
折疏哆嗦一下,悔恨不已,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色膽包天狗急跳牆,調戲浮黎帝君,這讓她恐慌不已,呵呵幹笑道:“開玩笑哈,開玩笑。”
浮黎嘴角微勾,淺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我餓了,做點吃得來。”
折疏如釋重負,掃了川息二人一眼:“你們也在這吃麽?”
川息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瑤姬臉色複雜的挽着川息的胳膊,複雜的道:“那明日相親宴你還去麽?”
折疏打了個激靈,這瑤姬忒不會看場合了些,帝君在場,她怎能将如此紅塵風月之事提上臺面來,這不是讓帝君瞧不起麽。她緊張地瞥了帝君一眼,發現他正垂首撥弄着籃子裏的沉香屑,面上一派平靜,未有歧視他人的跡象,心中大石才落了下來,膽肥地以口型道:去。
瑤姬這才滿意的攜了川息離去。
“慢着!”折疏突然喊了一聲,上前幾步将酒壇子塞進川息懷裏道,“你新婚大禮,我也沒能賀上一賀,這壇梨花古釀你就拿去罷,權當我對你的一番心意。”
川息眼波含水,欲言又止,終是什麽也沒說。
折疏目送川息走遠,不免頹喪。看來這八百十年的光陰也未能消去川息對她的恨意,依依姑娘縱使早已嫁作他人婦,川息還是放不下她。川息竟是如此一枚深情種子,她不免唏噓。
浮黎見她唏噓,神色一暗:“你尚且未能放下他。”他說得是問句,語氣卻是篤定的。
折疏晃了會兒神,随即了悟他說得是她與川息那茬子舊時友誼,黯然地挨着石桌坐下:“百八十年前我以為能與他一生一世在一起,醉時喝酒,醒時玩樂,漫漫仙途,皆有個伴兒。縱然因你座下的依依姑娘,我倆之間起了裂痕,致他始終躲着我,我也暗自希冀着有朝一日他能介懷,再次尋我同游八荒。可他始終未來,。日總算來了,卻不怎地與我說話,瞧起來甚為勉強,大約是熬不過瑤姬百般糾纏,才過來的罷。”她落寞的側臉擱在石桌上,望着滿山白慘慘的梨花,內心亦是白慘慘的,“是我不好,才毀了這樁情。”
“你很好,他不來尋你,是他的損失,你無需惆悵。”幾片花瓣悠悠蕩下來,落在她的皓皓銀發上,他随手拂開,白玉般的手指擦過她眼角妖嬈綻放的曼珠沙華,微微一顫,眼眸含了幾分痛楚之色,“你一直很好,是他們不懂珍惜。”